“临渭临渭,佳木深闺,翙翙于飞。”亦源含糊自语,凤眼竟是醉意。
举着白玉杯,放在灯光下细细观摩。美玉似月,流光温润。他轻轻晃动酒杯,指尖温润,唇间弥香。忽然,那小小的酒杯竟浮现出墨临渭清艳的脸,亦源神色迷醉,指尖碰触那杯身,似乎碰到少女的脸颊。
“阿源,你醉了。池浅浅抬眸,却见亦源脸颊酡红,举杯轻笑,似乎想念着谁。她走到亦源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取下那白玉杯,为他盛了一碗热汤。
亦源定神,抱歉道:“师母,我喝多了,失态了。”
“那就喝点汤,醒醒酒。”池浅浅温婉而笑,见亦源恢复了清醒,坐回原位。
墨渊也不再饮酒,瘦削的脸颊上透出点红晕。他不夹起面前的蒜泥白肉,缓缓送入口中,仿佛是世间最美味的珍馐,细细品味着。
淡望眼前的一对夫妇,亦源醉眼里满是笑意。墨渊和池浅浅这对夫妻,长时间一起生活,虽偶尔吵闹,但更多是相敬如宾,举行投足透出对彼此的亲近和熟稔。这和谐的生活模式,他在亦家很少见到。他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只觉得胸腔里涤荡着舒适和暖意。
一个人不论有多少背负在外的盛名,回到生活也就是粗茶淡饭,执手相望。尽管墨渊和池浅浅会斗嘴,但他们早就沉浸彼此的世界里,平淡安和,岁月静好。
家,或许就是这个样子吧。这样的生活姿态,才能称之为家吧。
“阿源,你定要发愤图强,为我们争取到最好的利益。亦家的家业,并不完全属于我们。”金悦容略带沧桑的声音,一点点在亦源脑海里回响。醉眼,也渐渐清冷。
“你的堂兄娶了金陵市长千金,虽不是高攀,却是一桩美谈。阿源,你将来一定要娶个比堂嫂更有势力的女子回来。”在亦源堂兄婚礼上,金悦容对十三岁的亦源继续用心教导,似乎那才是家的模样。
“阿源,你父亲在外拈花惹草,我身不由己。你果真要去南临,不要我这个母亲?阿源,你父亲明目张胆,还把在外的私生女带回亦家,你要走了,我怎么活?”亦源临行前,金悦容苦苦挽留,只想亦源寻得名门贵女,抬了她的身份。
……
女为悦己者容,金悦容一生的不幸,或许就是嫁入亦家。亦源脑海里已经没有母亲的影子,只因为所谓的母亲,爱的不是母子情,而是绵远不绝的荣华。
而父亲,一年几乎见不上几面的男子。却在家族逐渐衰落时寻花问柳,带着一个又一个红粉知己招摇过市,然后把无辜生下的子女,送到金悦容面前。
“阿源,你定要找个有身份的女子为妻,不然,我不会让她进门。我们,养不起闲人。”亦蜀中气十足,虽生得好皮囊,却被权色败空。
“阿源,这是你的妹妹。你要好好照顾爸爸的孩子,虽然和你不是一母胞亲,却不要让为父难做。”亦蜀带着一个不知年岁的女孩进了家门,却没看到金悦容红得泣血的双眸。
这就是他的家。他经常想问,家是什么?一男一女的房子么?即使对方并不认识,为了家族利益结合在一起,然后有了家么?那样的家庭,是有多不幸呢。金悦容冰冷无情的面容,亦蜀得陇望蜀的贪婪,就连他自己,也是利益联姻的悲剧不是么?
如果不是外祖得知他的窘迫,甚至派人专门照料,强行要求他到南临学医,他恐怕此生也会和亦蜀一样,在金陵当个纨绔子弟,仗着那日益衰败的门楣,浑浑噩噩。参加墨家一年一度的“求贤会”,渴盼成为墨渊的弟子。父母最初并不赞成,他甚至“净身出户”,一个人来到南临,事事亲力亲为。
但是,他忽然觉得活得开怀畅快。
至于心中所爱,或许,可遇却不可求。可遇和可求之间,缺少的,也不仅仅只是缘分。
亦源甚至都不敢奢望人生还能娶得家人。
“阿源,想什么呢?”池浅浅见亦源失神,眸中无光,安慰起来。
“得一知己,夫复何求。师母,我醉了,先回房了。”亦源怆然,超越年龄的伤感。他迅速低下头,离开餐桌,走进跌落的风雨中。或许,只有在雨水浇灌里,才没人看到他眸中温润的眼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有家,可那样的家,算是家吗?恐怕,只有像外祖所说,拼得一生的努力,谋得一技之长。跟着墨渊学得一生医术,脱离家族的桎梏。创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他,会有机会的吧。
桃花佳酿,酒醉人心。漫步细雨霏霏,撑一油伞,趁着恍惚的灯光,不自觉走到乔木林。身体几乎不受意识控制般,逐渐走进那少女的密林。
“临渭,临渭。”红唇嫣然,像不知味般重复少女的名字。许是她的眼清透纯粹,许是她娇蛮不自知的率真,许是她年少患病的无能为力,许是她让人沉醉不已的强悍意志……脑海再无亦家种种,只想快些见到少女身影。竟忘却,这是夜深人静。
心若向之,身必往之。来南临收获太多意外,包括和她在乔木林不期而遇的遇见。一点点撞击少年青春萌动的心。即使,远远看着,也是满足。
“临渭,临渭……”少年喃喃,站在乔木林窗外,盯着室内被蚕丝被包裹成蛹的少女。那脆弱孤独的姿势,刺得亦源心间酸软。原来,她那样地缺乏安全感。
“睡在外面?”墨临渭敏感出声,闻到特殊的桃花酒酿气息。甘醇芳香的味道,竟醉人心。她却不起身,只是细语道,“我睡了,明天再来。”
或许,又是夜间不知深重的白大褂,喝醉了酒,走错了路。她这里,只是一个人的禁地,没有多少人愿意主动靠近。因为冷,密林的冷,她的冷。心的冷。
紧紧身上的蚕丝被。即使墨渊把木屋的温度控制在均衡温度,她的心还是会觉得冷。如果说她的眼泪是无法抑制的悲伤,那堆积了无数眼泪的云朵,又承担了多少人的悲?连绵不绝的云海,虽说波澜壮阔,那气势雄伟的滂沱云层,却生生折断诗人梦想的羽翼。因为真实的天空,除了大自然鬼斧神工创造的景致外别无他物。那些对月邀舞的文人骚客,似乎再不能在梦幻的天空对饮诗赋。他们对飘渺遥远的天际有了更真实的认识,那里没有人,也没有神,只有空无一物的苍穹。
现实直白而通透,揭开神秘面纱的同时,也击碎着人的幻想。
总有无数欲说还休的命运和无奈,这就是人生。
忽然间,眼睛开始发酸。或是窗外桃花酒香气,又或是想到自身那永不能治愈的病症。她不甘,更不敢。强烈要求自己从悲春的思绪中抽身而出,继续沉湎,不知自己会不会掉下眼泪。
于是,拿出池浅浅遗留的棒棒糖。草莓香味,唇齿幽香。
“临渭,好好睡吧。这里,很安全。只有这里,才安全。”
温暖的被窝,包裹青春和疼痛的床卧,给予安全感,即或是墨临渭这般的人,也值得有安全感。
“浅浅,谢谢。”
简单的词句,但心里滚烫。只为池浅浅眼里的怜惜,为她曾经无私照拂和关心。已经过去6年了,原来时间已经过去那么长。
墨临渭冷心冷情,却记得细小的事,他们不问,她也不说。即使他们问,她恐怕也不会说。她想保留一点秘密,保留她的自尊。如果当年,她执意留在池浅浅身畔,带给那个女子的,许是更多幽怨和不甘。池浅浅应该有自己的孩子,而不是她,她只是寄居在墨家的病患,她不配当池浅浅的孩子。
可为什么,还是觉得悔。她尽量不让自己犯错,依然会勾起池浅浅的泪水。墨临渭最不缺的就是眼泪,她可以随时随地陷入悲伤之中,无声无息地掉下眼泪。这几年,她强迫自己不去哭泣,因为她也想早点告别这场病症。
“临渭,我的孩子……”
池浅浅声犹在耳,墨临渭却强迫自己忘却。她不能鸠占鹊巢,她不能剥夺池浅浅的母爱。
但是,池浅浅在想念她,她在心疼她。
这份关切不同于墨渊波澜不惊的注视,更是一个普通女人对子女的自然渴求。池浅浅眼里有太多的惋惜和执念,墨临渭不敢肯定那些执念全是因为她,也为拳拳之心动容。
所以,她安静地任池浅浅注视,那双眼睛的注目执迷而炽烈,几乎要让她落荒而逃。她只能尽可能控制着大脑放空,不断地自己打气,只要坚持过去就好,就当给池浅浅一丝安慰和回报。
还好,池浅浅很快就会离开,墨临渭如是想想,如释负重般松了口气。
池浅浅终是走了。
她在凳子下发现池浅浅滚落的棒棒糖。她若有所思,甚至想扔出窗外,像她一如既往的那样。因为得不到的,她不该强求。
可最后,她还是把棒棒糖放入棉布裙的口袋里。
这是池浅浅送给她的礼物,尽管是因为某些失误遗留在这里,可毕竟是她留下的。毕竟,这是6年后,池浅浅唯一留下的礼物。
“好甜。”嘴里依然融化着那糖果,草莓的甜味,还夹着酸。糖果逐渐变小,就快消失不见。墨临渭的眼泪,终于还是滴落下来。
就当,这是一场不属于自己的妄想。就当,这是上帝让她来到世界上,对她予以馈赠的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