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不要丢下我。”墨临渭沉睡梦中,似回到六年前的绵绵细雨里。她双眼紧闭,缩在角落里发抖,就像非常地冷。
“好冷,真的好冷。”墨临渭呓语,身体几乎僵硬,她崩溃般环抱着身体,以一种极其脆弱的姿势。
亦源站在门外,半醉半醒。忽闻房内传出的声响,心就一揪。
“临渭,我可以进来吗?”小心翼翼试探,却丝毫得不到回应。
“不要,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墨临渭声带哽咽,即使隔着蚕丝被,依然能听到声线的惊恐和孱弱。
亦源心疼,不得已推门而入。奇怪的是,门竟未锁。他不敢大意,径自走到床边,看着那颤抖得厉害的被窝,走到了床边。
“临渭,我能看看你么?你怎么了?”底气不足的询问,最后耐不住心中焦愁。亦源长臂一伸,掀开她的被子,看她小脸绯红,说着胡话。将室内灯光开得极微弱,亦源只想立刻送她去救护室,“临渭,走,跟我去救护室。”
关心则乱,竟忘却这密林就是一个巨大的医疗救助室,也开始语无伦次。
但墨临渭一把拉住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捏得死死,竟让亦源动弹不得。亦源慌乱,不知所措地任由少女紧握着他的衣角,发出一丝轻叹。
酒,醒了大半。
“别走,别离开我。别走……”墨临渭口齿清晰,紧闭着眼睛,却丝毫不放掉亦源衣角,捏得无比用力,就像那是她的生命稻草,就像那是她唯一希冀。
“好,我不走,不走。临渭,我不走,我留下来陪你。”亦源也开始语无伦次,见她满脸湿润,竟是薄密细汗,心里一窒。想抽身拿毛巾为她擦拭,她依然捏着衣角,不予机会。亦源无奈,只得靠在床边,一点点拍打她的背脊,就像照顾幼儿的父亲,无比耐心。
索性,墨临渭终于安静了。只是手依然捏着衣角,沉沉睡了过去。但眉头皱得极深,就像经历一场噩梦,每个角落都散发着钝痛。
她,终于睡着。却开始做梦。
雨,淅淅沥沥。打湿墨家庄园每一寸土地,加上墨家本在南方,天地间似乎染上一层哥特式黑色。神秘古老的庄园,清新灰绿的植物,消毒水弥漫的气味,以及许多许多空旷并深远的虚无。
墨临渭站在细雨里,盯着眼前陌生的景致,像个无措傻子,惊惧地望着这陌生世界。
这是哪里?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她不到三岁,瘦弱娇小,剪着齐耳短发,惊恐地站在雨里。远方是黑压压一群人,正中间站在一对夫妻,他们很年轻,也很忐忑,似乎不知道如何接收她这般幼小的人。他们一动不动,站在墨家庄园那古老的门口,像遥远的雕塑,让她生出敬畏和陌生。
她回头,看着送自己进入庄园的黑车。高大的金发碧眼男子很快钻进车内,似乎交接掉一个怪物。她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她是和他一起来到这陌生的地方。但是,他走了,他走进车里,发动着黑色汽车,毫不留恋地丢下她。就像,丢掉一个包袱。
她惊慌失措,惊恐地望着那辆黑色汽车,像被遗弃的傻子,彻底迷失了方向。
黑车在石板路上疾驰,溅起无数水花。似乎在嘲笑她的痴傻和重负。她是一个被丢弃的包袱。
她一个人站在石板路上,听着黑车引擎的声音。天地间所有声音都没有那引擎声剧烈,她耳朵里只听见那个声音。终于,黑车彻底绝尘而去,连最后的小点都消失了。
可是,她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她甚至不会失声痛哭。她呆愣地看着黑压压的天际,感受着雨滴打湿裙摆,她现在一定是狼狈不堪的垃圾,被人彻底抛弃了。
他们走得那么迅疾和决绝,仿佛扔掉沉重的包袱。
她,是个包袱,被人遗弃的包袱。被人无情地丢在这突如其来的陌生里。她不知道那些人是谁,因为年纪太小,她只觉得他们离开时,她惊愕地几乎忘记了哭泣。
“为什么?抛弃我,在最脆弱的时候。”断碎的字句,不连贯的音节,在墨临渭心间激荡起涟漪。她一动不动,怔怔地望着汽车离去的方向,眼泪终于在眼眶中打转。
“孩子,别怕。孩子。”温柔的女性声音,但墨临渭听不进去,她的心变成一座荒漠,填充着无与伦比的苦痛和惊恐。
“小宝贝,我会好好照顾你的。相信我。”池浅浅走到她身边,她穿着素雅的白色旗袍,蹲在墨临渭面前。她仰着脸,露出温柔的微笑,轻轻张开双臂,想去抱她。
但,墨临渭并不理睬,一个人呆愣地站在原地,眼眶里闪烁着眼泪。因为,她真的什么也听不到。她的耳朵全是汽车离开时的轰鸣声。就像那黑车的轨道,已经摧毁她所有世界。
池浅浅圆圆的大眼睛看着她,唇边淡淡的梨涡像缓缓绽放的玫瑰,她笑意浓浓,尽量让自己表现得亲切些:“孩子,别怕。我不会伤害你,让我抱抱。”急切地盯着眼前的女童,眼神里全是期待,她尽力绽放出轻松的笑容,希望能亲近她。她小心翼翼,带着瑟缩的惶惑,只希望女童可以放松一点。
“孩子,转过来看看我。”池浅浅继续努力,但墨临渭一动不动。她终于无力,掰着女童的头,直直对着那双眼睛。可,她看见了什么?那双杏眸毫无神采,就像失焦的木偶,彻底僵化了。
墨临渭终于回过神来。看着陌生的池浅浅,即使她微笑亲和,容颜秀美。可对她而言,这个忽然出现的女子,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她很害怕。
“哇。”墨临渭张开嘴,嚎啕不止,她的声音不大,却让池浅浅后退了一步。她并没有大声吼叫,只是无助地哭泣,那么毫无征兆,让池浅浅不知所措。
她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颗颗从美丽的眼睛流出。细雨拍打在她脸上,和眼泪混在一起,弄湿了她整张小脸。但她早分不清,那些水到底是什么。她只想痛苦,表达内心的惊恐。
“孩子,别怕,你到家了,不要哭啊。”池浅浅手足无措,她焦急地站起身,快步跑到墨渊身边。
墨渊也清醒过来。大步走到女童身边,盯着她痛哭的脸颊,眉心一皱。他与池浅浅结婚后并未生养,也不知道怎么哄孩子。他伸出手,摸了摸女童的脸,但那眼泪越来越多,几乎汇成一条溪流。
池浅浅蹲在墨临渭身边,只希望能抱抱这个脆弱的孩子,于是伸出双手颤颤地向墨临渭靠近,希望控制住她的哭泣。
但,墨临渭看着向自己靠近的手,狠狠一拍,然后转过身奔跑。她才2岁,却使出了浑身的力气,让池浅浅重心不稳,跌倒在地,秀美脸上布满狼狈和无可奈何。无助地扯着墨渊的衣服,哀求道:“墨渊,快。追上那个孩子,把她抱进房里,仔细哭伤了眼睛”。
墨渊冷静下来,向一旁的人示意,快步追了上去。墨临渭毫无方向地奔跑,墨渊很快就追上来她。他一把抱住女童,拍着她的背,对池浅浅大声喊道:“浅浅,快过来搭把手。这孩子太能折腾人。”
……
“不要。”墨临渭喃喃自语,眼泪不自觉流了出来。她死死捏着手上的衣角,也不知那是谁的。她只希望能捏得更久一些,久到让她适应和接受那段过去。她很痛苦,因为她并不被接受,她被人生生抛弃了。
她早记不得那金发碧眼的男子面相,也记不得那黑车驶入墨家庄园的具体情状,她脑子只有一个模糊轮廓,控诉着内心的恐怖和惊慌。她在那么幼小的时候,被人丢在一个陌生地方。那黑云密布的雨天,几乎是她人生无法翻越的噩梦。那个噩梦提醒她,她是被抛弃的包袱,她的亲人们,不要她。
“临渭,你还好吗?”亦源出声,却不停下手中动作。他轻拍着她,每个动作细腻温柔。极怕她忽然间钝痛呓语。他目不转睛看着她蹙眉掉泪,她睡得深沉,但意志坚定,因为她的手从未松开他的衣。
是有多强大的执念,才会生出这般痛觉来?
怪不得,墨渊治不好她。怪不得,墨渊把她隔离在乔木林。怪不得,她浑身散发着冰冷意志,始终拒人千里。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所有的不可解释,都有无法解释的根源。
亦源的心,很疼。为她心疼,为她所承受的一切心疼。她正是花样时光,却必须一个人独居此地。她的孤独和格格不入,她的抗拒和天真,她的一切一切,都是因为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前尘。
乔木林外,绵密的细雨像哀怨的眼泪,一点点拍打着屋顶。沙沙雨声,淅沥鸣响,宛若溪流,浸透亦源的心脏。他极尽温柔,尽量让墨临渭睡得安稳。
墨临渭忽然睁开眼,盯着眼前人。她感觉眼皮很沉,不知道现在是清醒的,还是睡着了。只见眼前一个模糊人影,映着昏黄灯光,散发着柔暖的气韵。她忽然感受到暖,心脏那千尺寒冰一样的角落照进一丝亮。她忽然觉得安然,就是那团若有似无的暖光,点亮了心室黑暗。
但,那团光,是谁?或者,那只是一团光,在她意识混沌的情况下,幻想出的一个虚妄景象。她活不下去,只能凭着意念妄断的光明,给自己一个明媚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