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元年这场雪,不止影响了三百里陆浑山,也影响着整个中原大地。
在洛阳通往陆浑县的官道上,一队骑士骑着骏马正在飞驰。他们的骑术很好,纵使雪天路滑、天色昏暗也丝毫影响不了他们前进的速度。
深冬寒月将近,官道并没有什么行人。就算有,也早早听到策马之声避让开,不然官府行事,你被撞了也是白撞,指不定还要吃鞭子。
官道两旁是大片大片的麦田,如今麦子都被耕农抢收走了,只留下大片大片的田埂和白雪。雪花落下来,落在青山绿水间,落在寻常人家的屋檐头,落在大片无垠的空麦田地里。
靠近陆浑县的官道一段,有一辆牛车在缓缓而行。车子没有什么富贵的装饰,没什么典雅的帘布,也没什么威武的车夫。那赶车的车夫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天冷地滑,他本蜗着身子驱赶着老牛。忽然大地震动,他本能的知道有大批的马匹正在从后头飞奔而来,赶紧抽两鞭子牛屁股,拉着牛环绳靠边走,给马匹让出路来。
这年头敢在官道上这么肆无忌惮奔马的,不是官兵就是有恃无恐的。这两者,都不是他一个穷牛夫惹得起的。他还算有良心,偏向之前跟牛车里的雇主说了一声:“老先生,后头有车马要来,我得先让开路了,您老可坐好了。”
牛车里坐着一位老儒生,老态龙钟,倚着车壁裹着厚毯子在假寐。听到牛车夫的叮嘱,他终于有了一丝动静,只见他颤颤巍巍的伸手去拉车壁的小窗帘,再推开阻挡寒风的小轩窗。那小轩窗一被推开,呼啸的寒风立即吹了进来,冻得他一哆嗦。
策马而过的骑士队伍恰好从牛车边飞驰而过,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吓得牛车夫赶紧堵住耳朵。眼瞧着那些骑士奔驰而去,牛车夫伸头瞧了一眼车后的官道,确认没有人之后才慢悠悠的把牛车又驾驶回原位置,抽个空问车里的老儒生:“老先生,您没事吧?”
车里的小轩窗早就被关上,窗帘也拉好了。老儒生依旧颤颤巍巍的裹着厚毯子在假寐。闻言低声回答了一句:“没事。”
而他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根小竹管!
……
大雪是三天前的晚上开始下起的,虽然第二天就变成小雪了,但还是淅淅沥沥下了两日,今天午后才结束。
牛车从官道拐入街道,再从街道拐入小巷子,在小巷子里的一户人家门口停下了。那户人家门口站着两位青年人,衣着朴素,皮肤黝黑,不像有钱官宦人家的,但像常年走江湖吃饭糊口客商。其中一位上前跟牛车夫结清银钱,一位拉过车帘扶老儒生下车。
这牛车是老儒生雇的,上车前商量好银钱,先交订金,到目的地再付尾款,很是便利干脆。老儒生下车后,牛车夫检查了一下没什么东西落下,便再三嘱咐如果老儒生回去的时候记得再叫上自己,一回生二回熟,下次雇的时候可以减价。得到青年人满口答应之后,牛车夫驱着老牛慢慢离开。
老儒生被一位青年人迎进了院子里,另一位青年人关上了大门。
过了小半个时辰之后,一个同样素衣简服的年轻人悄悄推开门走出了院子。只见他瞧了一眼自家门前地上凌乱的脚印,皱了皱眉头。不过片刻后又浮起一丝微笑,竟凌空而起,一个纵身跳到了树上!而后一棵树一棵树的跳跃,在小巷子里东拐西拐,不一会儿便失去了踪迹……
再一刻钟之后,一群官卒簇拥着那个牛车夫再回到了这户人家门口,领头的却不是官卒打扮,只是身着平常百姓的麻衣冬装,年纪约二三十的大汉。那大汉指着那户人家的大门问那车夫:“你确定那位‘老先生’是进了这个门?”
牛车夫赶紧捣蒜般点头:“确定!确定!小人亲眼瞧见有两个后生将那老先生接进去的。”
官卒正要上前拍门,却被那大汉一举手给制止了。大汉也不嫌脏,立即蹲在地上瞧那些已经被积雪覆盖的差不多的浅浅脚印。检查完毕后对官卒挥手道:“进去搜。”
官卒们闻言上前拍门,喊了半天里头却没有一点动静。领头的官卒是个机灵人,瞧了一眼那管事的汉子一脸无所谓的姿态,咬咬牙猛得抬起腿朝那木门踢了一脚!
官卒脚力威猛,可惜木门坚固,一脚只是松动几分,倒吃了一头门梁上落下的积雪。领头官卒气急败坏,对手下大喊一声:“给我踹!”手下的官卒便七七八八的冲上去踹门了。
果然人多力量大,那木门只是挨了官卒四五脚,便“咚”的一声被踹开了,官卒们这回不用等那大汉的命令了,熟门熟路的兴奋往里冲!
大汉仿佛视若无睹,任由那些官卒在屋里肆闹。一阵寒风吹过,远处院宅里的树木纷纷扬撒些积雪落下,大汉有如惊醒,转头去看自己头上这家院子里的树——树是枇杷树,树枝上也积了厚厚地白雪,但是靠院墙外的树枝上却积雪甚少。也不知是被什么大风吹落的。
这时屋里渐渐安静,显然是里头官卒的搜查到了尾声。那领头的官卒一阵小跑到大汉的面前禀告道:“大人,都搜过了,里头很‘干净’。不但没有人,什么值钱的东西……”领头官卒自觉失言,不好往下说,便尴尬的在那杵着。
大汉也没深究,高深莫测的一笑,道:“没事,我也知道你们找不到什么。”
……
陆浑县的一家平康里私馆。
私馆有别于公馆,为私人涉及的一个场所。但一般耳熟能详的某某私馆,说明它也是对外开放的娱乐场所。而这家平康里私馆,是一所青楼。
青楼舞姬女伶,是汉代娱乐场所的招牌。但此时的‘青楼’非后世理解的‘青楼’,此时的舞姬女伶,所表演的也单单是舞技和乐曲。
此时既是寒冬季节也是午后白天,这家青楼还处于未开始营业的状态。那些个红伶舞娘,不是在自娱自乐就是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嬉戏玩耍。
“公子,请。”公孙妙娘在前头领路,带着白荣走上一层又一层的楼梯。
路过那些姑娘们的房间,有些女伶舞姬好奇白天会有什么客人,推开门想瞅瞅。却看见是“二姑娘”在领路,一个个都吓得赶紧关上房门,生怕这平时杀伐果断的“二姑娘”会迁怒到自己。
小白荣难得来一次这青楼,还想与这莺莺燕燕们打声招呼,或者干些卿卿我我的妙事。此刻却见众人避自己如避猛虎,知道是这前头带路的“母老虎”给自己这种“狐狸”带来的坏果。可前头的公孙妙娘美则美矣,却是自己顶头上司的禁脔,谁敢碰啊。何况这小娘子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谁弄死谁还不一定呢……
公孙妙娘将小白荣带到青楼顶层,恭敬的停步退到一边,小声道:“江郎就在前面,公子请。”
前头是一道画着“西施浣纱”和“郑旦洗珠”两个美人典故的屏风。
知道正戏来了,而且还是不好对付的正戏。小白荣赶紧将脑中的绮念驱散,神情变得专注起来,踩着没有声音的脚步来到屏风之前——那里有一张卧榻,榻上两个美人正在“洗剑”。榻下是印着本朝“王嫱和亲”的地毯,毯上有一暖炉,炉中火正沸腾。
小白荣对着那擦拭宝剑的“美人”恭敬低身道:“启禀郎君,许都‘大人’有新指令到。”
“美人”轻帕一顿,竟低声发出男子的声音,声音清脆沉练,磁性十足。
“哪位‘大人’?”
小白荣不敢抬头去看江懒的脸,这位江郎君天生貌如女子,却比一般女子更倾国倾城。听说在被戏先生选中加入这“直指绣衣使者”之前是洛阳有名青楼培养出来的男伶,人送芳号“江娘子”。在被戏先生招揽之后被先生赐名“江懒”,统管所有的“绣衣使者”,与“冷面生”沈宁轩大人同为戏先生的左膀右臂。但自戏先生病故之后,这“江娘子”自贬出许都,来了这陆浑县当了小小的地方绣衣指挥使,也不知脑袋里是怎么想的……
但不管怎么想,都不是自己能想得到的。
听到江懒询问,小白荣不敢扯谎,一五一十道:“是新上任的‘大谁何’大人郭嘉郭祭酒。”
“哦?”江懒妙眉一挑,“这位郭大人顶了戏先生的位置?”
“是。”
“是主公首肯的?”
“是主公下命令推荐他去的。”
“主公推荐的?”江懒将擦拭好的宝剑递给他对面的侍女公孙奇娘,由奇娘放入剑鞘之中。而后他伸了个懒腰,露出颈下欺霜傲雪的洁白肌肤,惹得小白荣一阵心脏狂跳。
“看来这郭大人应该是有几分本事,他有什么指令,递上来吧。”
小白荣将藏于袖中的竹管子取出,递与起身来接的公孙奇娘。趁江懒看指令的功夫他将另一件事也禀报出来。
“而且这郭大人也开始测试之前戏大人培训的这批‘绣衣使者’,在递给我指令之前,洛阳的温指挥使还曾派人告诉我,他会一边按我们之前传递情报的流程发情报交付于我们,另一边又派出他的人手来拦截追查我们情报的传递和隐蔽。”
“哼。”江懒鼻子里不痛不痒的嫌弃了一声。
“好一个郭大人,好一个‘温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