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阳听龙灵子讲述着当时的情景,虽猜到这个命运多舛的少年定会逃出生天,也深信天无绝人之路,更不愿看到奸邪小人的阴谋得逞,就此惨遭厄运,如同亲身经历,亲眼所见无疑,眼前仿佛看到一幅惨状凄烈的现场一般,大为这个少年感到怜悯,为他的惨遭不幸深表痛惜,却又不禁关心他是不是真的逃出生天,就此幸免“那他后来怎么样了?是不是逃出来了?难道后来还是被这群歹毒鼠辈所抓到了么?我怎能有这样的想法,难道我也没有半丝江湖仁义,甚至巴不得他遇害吗?怎对得起良心?”
龙灵子面露微色,莫大慰藉庆幸道:“曹姑娘也真是坦诚之人,毫无遮掩,遇到此时,谁都会担忧其安危的,就连我这样的人看来此人只怕真是凶多吉少,不过真是上天垂怜,他身负重伤,神智也渐感不支,但心中仅存的一个念头,就是报仇雪恨,自己不幸蒙难,恐怕遗恨终身,更不得整个唐门平怨昭雪,他被仇恨填充了整个人的胸臆,求生欲望反而也增强烈,足足带着伤颓衰弱的身体撑了三个时辰,真是悍勇无匹,毅力惊人,一路上他漫无目的地狂奔,就这样跑啊,跑啊,跑啊也不知身处何方,去往何处,现如今江湖之中人人得而诛之,身上又血流如注,必然依迹追循而来,务必要将唐门唯一的传人彻底根除,所以也不会轻易放弃,好在这些人的轻功追赶不上,只好派来猎狗嗅着血迹追赶,以求毫无纰漏。”
“江湖人做事狠辣、歹毒、彻底,这个唐门中唯一生还者,一路上斗智斗勇,逃脱了层层追捕,加上身上的上痛难以愈合,终于到了眉山境界,身心乏力,体力不支,神志恍惚地昏死过去,而碰巧有人将其救回家中,此人就是与华刚有着血脉至亲的父亲,当时他还只有四岁,咿呀学语,天真可爱,纯真无邪,但当时他父亲与他相依为命,家境贫寒、如徒四壁,入不敷出;但华兄弟的父亲心底善良,不忍见一位活生生、身受重伤的人就此短期送命,毕竟是条性命,于是大发善心,不惜变卖家中可用,换作铜板,几乎是倾尽所有,为其求医救命,抓药止血,解救他的性命。”
“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位唐门最后的传人在华老汉的悉心照顾下,也算是捡回条命,他重见天日,如获新生,却不想经受人生的凄惨悲壮之后性情大变,一切又被自己的轻信于人而致,所以已经是生性多疑,轻视于人,对他有救命大恩的华老汉也经常被其呵斥谩骂,起初华老汉觉得他身遭挫伤,定是刚刚经历一场生离死别的痛苦,以至于每日丧失斗志,痛不欲生,自然会对自己以怨报德,行为激动也是人之常情,也就没有放在心上,但生怕他再起轻生的念想,一切都强忍下来,悉心开导,免得激起他心里的痛苦。少年人心智在纯真无暇之时最容易在挫折下扭曲,心想这个华老汉定是仇家想方设法来套自己家传武学的,又是精心设下的圈套陷阱,存心令自己生不如死,故而引以为戒,免得重蹈覆辙,以至于视天下为敌,愤世嫉俗,甚至变得深沉易怒,偏激暴戾,不时辱骂痛斥恩人,甚至夹头闷脑就是拳脚相加,这些凌辱无疑是泄愤报复于一位无辜老汉身上,华老汉都默然接受。反而令唐门少年大惑不解,陷入了迷茫之中。过了三月,在华老汉一片真诚感动下他竟然也厌倦了、甚至疲惫、索然无趣,不屑对一个老弱不堪之人下手,免去了华老汉的皮肉之苦。一日深夜,他身体倒是痊愈差不多,不过功力大遭亏损,起身下榻,无意中见到一幕令他触目惊心的事,华老汉已经是力有不逮,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换取抓药的东西可以变卖,竟要抱着熟睡中的孩提卖于村寨上有钱的人家,为唐门少年续命疗伤,华老汉晚年得子,妻子又因为家中贫困,早年不治病亡,可以说这个唯一的血脉就是他家的命根子,他虽是江湖中人,从来衣食无忧,但心中侠义仁念尚存,竟被一位平凡的庄稼老汉所作所为大为感动,华老汉并非什么仁义之士,与自己素不相识,身负累债,走投无路之下竟要卖子搭救自己这个毫不相干之人,足令江湖中人汗颜,甚至感动,恐怕就是换作是谁也决计办不到,谁人不为其此举称赞好样的,真汉子。那孩童年幼,一下睡梦中惊醒,却对父亲此举浑然不知,但父亲脸上忧虑难展颜容,还道是深夜为孩儿把尿。唐门少年先隐忍不发,藏在阴暗处看个究竟,不想那孩童一脸天真活泼,惹人喜欢,一下哇哇大哭,不由心里无比酸楚,明白华老汉此举完全是出于无奈,为救自己不惜忍痛割爱,牺牲个人天伦之乐,毕生幸福,不计得失,此番行径就是恶贯满盈之人见了也会心碎落泪。这一刻唐门少年为之感恩戴德,就是以死想赎也难偿清华老汉的大恩大德,于是他耸然动容,感激歉怀,愧恨自己若是年少任气,一切也不会导致今日的局面,愧恨自己就是煞神、灾星,竟还不知悔改。牺牲自己一家八十口人命不算,竟然还连累一位淳善至诚的地道苦命人为自己葬送一生幸福,大为警醒,暗自发誓要用毕生来偿还,那怕是性命也在所不惜。华老汉劝唐家少爷不要沉溺过去的恩怨耿耿于怀,世间每个人自有定数,岂能怨天尤人,若是被仇恨占据了心智,迷失理智,毫无欢悦可言,活着就是行尸走肉一般。少年大为感动,似乎在他谆谆驯诱下恍然大悟,终于将自己的身份,以及所遭受的血海深仇毫无保留地相告予华老汉,试问这位刑若普通,心境却是世人难望其项背的高人指点迷途。”
“华老汉叹息摇首,深表痛惜,只是劝道,冤冤相报何时了。一切都是酿前因,必有果,不如以诚相待,痛改前非,不予人争名夺利,活着舒适快乐亦非不是好事,少年人一听有气,根本放不下,心想他虽对自己有恩,看在他以命相救的恩情上不予争辩,但复仇欲火却填塞胸臆,愈烧愈烈,久久难以平息,华老汉怨声哀叹,深知年轻人的性格执拗,遭受打击一时难复,何况是仇恨支撑着他痛苦地活着,于是问明加害唐家的罪魁祸首是谁,不动声色地要唐家少爷自断处置。”
“少年又怎知道这是恩人的安抚,其实是甘愿为了自己不惜将一切都揽括在老汉自己身上,以求换回这个被仇恨迷失心智的落拓少年。何况江湖中人做事心狠手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不亲眼所见唐门中侥幸逃出来的唯一活口死在众人面前,真是寝食难安,生怕纵虎归山,后患无穷,这些人在川内四下搜寻,就算掘地三尺、不惜代价也要整个唐门从此在江湖中销声匿迹。华老汉劝恶从善如流,不惜舍身相救少年人于绝望险地,竟然趁少年人在家养病不能行动自如,换上他的衣服,扮成他的模样,引开这群心狠手辣的江湖人,自己却不幸身亡,临死那一刻,唐门少年找到老汉已经是奄奄一息,但华老汉却没有半点遗憾,反而面带慈爱地笑容,苦口婆心地劝诱,以他性命换得一位迷途知返的少年,似乎是功德无量,希望唐家少爷答应自己忘掉仇恨,好好地活下去,切莫深溺其间难以自拔。”
“唐家少爷含泪答允了他,从此不再为复仇之事耿念深切,从此以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已然被华老汉卖子求医,不惜舍身取义,杀生成仁,真是士为知己者死的典范。就是唐门历代先祖也不能相提并论,他终于被华老汉的行为深深触动,犹如醍醐灌顶般恍悟,华老汉虽死,可自己深受他比天高,似海深的恩德来不及相报,决定放下一切仇恨,一心一意来偿还这位英雄的恩惠,想方设法地找到了华老汉唯一的血脉,决定将他抚养成人,让他成为顶天立地、正气凛然的英雄,但无奈自己一直被江湖人追杀,若是带着一位无辜的孩子在身边,愿望与报恩还来不及实现就与自己惨遭毒手,这是最令人不凄的结果,所以到了那个孩子八岁时将他送至峨眉山下的‘紫云书斋’,至于后面的事曹姑娘恐怕比我更清楚,后来这位唐家少爷隐姓埋名,躲避仇家二十余载,其实是暗中保护这位故人的血肉,视他为自己的亲手骨肉一般,本希望他从此断绝与江湖众人来往,免遭不幸,可惜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这位华老汉的遗子好在心志淳善,简直与过世的华老汉一样,后来他结识了一群秉承名族大义、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为重任的奇异之士,在教内相互扶持之下,华家的小孩算是每次身逢绝境都能有惊无险地渡过难关,终于担任了摩尼教白虎堂堂主一职,其实这些都是当年受恩华家的唐姓少年在暗中帮助,还将毕生的武学潜移默化地传授给了他,这孩子算是可堪造就的良才璞玉,不负重托,摒除个人得失,义不容辞地投身民族大义,于国恨存亡之际,奋勇当先,舍身忘死,就算世人屈服于蒙古人的残暴肆虐之下,甚至也摆脱不了宿命的摆布,但从未有过轻言放弃,依旧一心一意地不顾一切为他人设想,真是刚正侠烈的好孩子。”
曹阳听龙灵子讲着这些过往,明白了华刚的身世与遭遇,不由心酸,就算自己真与他素不相识,萍水相逢,恐怕听了这些事也会潸然落泪,不禁凄婉,似乎明白了他为何为何不是唐门子弟,却将暗器使得神鬼莫测,随心所欲,这一切也就迎刃可解了,说道:“前辈所言中那个家破人亡,身负八十条人命,以往那个睥睨群雄、桀骜不驯的少年如今也年入不惑,意志萧索,心灰意懒的唐老前辈吧?”
唐傲风似乎被旧事触景伤情,没有说话,只是在旁边幽幽地长吐舒气,眼角已然湿润,生怕被当场的两位看见,好整以暇、漫不经心地望着夜色沉沉的天际。龙灵子点头,如释重负的舒泰过后,说道:“不错,不是身负八十条人命,而是加上一位虽与唐大掌门没有半点血缘,却胜过至亲好友,与自己肝胆相照,心照不宣的华老汉,共计八十一条血债,若要算上天下被此事牵连的又何止无数,不过这二十年来,唐傲风老弟忍辱负重,历经苦难,已然忘却了江湖的恩恩怨怨,真是浑然超绝,其心志、领悟、德行无不在我之上,甚至远远超乎我何止百倍。”
唐傲风在旁听着龙灵子旧事重提,其间细节无不是历历在目,有些甚过龙灵子所述,了解更为详细,但他至始至终没有置于任何评论,可见他人眼中的这些虚妄之名,也不过处之泰然。但曹阳却在旁借助山谷里,林振堂等人攒薪火烈映射上来的光亮将唐傲风的神情看在眼中,说到家门惨遭不幸时,他脸色若无其事,甚至无动于衷,就像家人与自己根本没有任何瓜葛无疑,真是面冷无情。但听到华老汉为救他时,不惜将唯一的骨肉卖于别人,愿为他冒名赴死时,他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与澎湃,一张模棱清晰的冰冷面目上已然老泪纵横,泫然而涕,不由凄怨地骂道:“老头儿,亏你自称方外高人,怎么这种旧事还跟一个小姑娘重提,难道嫌我这一生还不够令江湖人看笑话的吗?当着一个小姑娘存心羞辱我不成?我一生亏欠一位德高望重、仁怀慈悲之人的性命,注定百死难赎其过,你想我活在愧疚当中么?”
龙灵子摇首叹息,大为酸楚地道:“我只是将这段往事讲予心境纯洁、善恶明辨的曹姑娘听,也让她决断你义子的性命或是后生何去何从,为你分忧,何过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