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竟传来长长的呼喊:“曹——姑——娘——,你——父——亲——来——接——你——了!”声音由山谷底传上来,声势浩大,震耳欲聋,如天公暴怒、雷鸣洪亮。曹阳的神色顿然凝住,换作略显几分紧张,心中隐有不忍与动心,虽是细微的异动又岂能逃过华刚敏锐的眼睛,心知眼前的一切迟早会来的,待看曹阳如何作出抉择,是否真的难以取舍亲情与感情之间的矛盾,一些事自己无从干预,毕竟都要看曹阳自己,谁遇到这种事也会一样地犯难。
曹阳脸色疑难,缄口不答,心里却是澎湃潮涌般的激越,因为正在做一生最难决定的一件事,差点就心软,恨不得立刻冲下去与父亲汇合,但自己又为华刚担忧,自己虽与他之间彼此了解、信任、深爱、依偎着对方,但此举足令他衰竭伤痛;他也曾答允自己,全凭自己决定,不再旁边阻拦与干预,偷瞧他一眼,只觉此时华刚正在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东张西望、左顾右盼,毫无正经,忍不住好笑,转即又因父亲曹立信的赶来骤添一种忧伤。
山谷又是传来一阵喧喝,看来是有人发号施令,让数以百千计的蒙古勇士,在山谷异口同声地喊话,声势浩巨,洪中大吕般的声响响彻整片“四姑娘雪山”之中。他们说的话虽略显生涩、僵硬,但军纪严明、蓄势待发,能让成百上千的蒙古人形同一人在呼喊,足令天下为之动容,无不惊叹蒙古人的声威与气势,足以叹为观止;精锐勇悍、行似风、疾如电、猛于虎,试问天下又哪一个国家或是疆土不会被其征服,只得臣服于他们的天下无敌之下。
华刚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若是难以决定,我想还是走近看看曹叔叔,至少以解思念之苦,而且我倒要再次见识下蒙古大军所向披靡的阵势。”曹阳一听自然明白他的豁达大度,这又是设身处地为自己着想,二人又一次起身,而不是远离山谷中的群人,反而接近凶险。
这一路上,华刚、曹阳二人都相互不语,似乎刚才的谈笑风生、搁情山水的豁达也变得沉重,脚下如灌铅喝醋般地迈着脚步,缓行沿山而下,山谷间已围满了,简直布置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蒙古武士多达千计、万计甚至更多,数之不尽,山谷上各大小丘与山坳处都是旌旗招展,迎风猎猎,个个武士更是披坚执锐,巍然不动,英武彪悍地站在原地。谷口坐在矫健高大战马上的三人服饰奇异于山谷里满山遍野的武士,显得精致雍贵许多,定是此间领兵带队的一位将军和身边的重要人物,他们个个里华刚、曹阳相距差不多近百丈开外,星罗棋布地在山谷中布下阵仗,足令一只苍蝇、一只蚊子也休想逃出去,自然悄悄地呆在隐蔽的山林中遥远看他们。
曹阳感到前所未有的压抑与紧张,几乎快要被这种极度紧张的气氛给摄住,吓得难以喘息,顿然心烦神驰,几乎快要晕倒,华刚在她身边,半步不离左右,赶紧接住她,热心相询道:“你怎么了?难不成刚才登山过急,心血不续所致么?”曹阳难以言喻的神色间见不到半丝血色,这不是筋脉运作缓慢,真气难续,并不是这里的气候恶劣下的正常反应,而是惊惶失色自己的父亲果真成为不折不扣的汉奸,摇首道:“不是,想不到龙、唐两位前辈丝毫没有骗我,爹爹真正已经倒行逆施,权欲熏心,无可救药,我”华刚也想不出什么办法相劝,只好以真实的心里话在旁默默地激励、支持她,其实最终做决定还是她自己,换作谁也无能为力,帮不上一点忙,但无论她作何选择,华刚都不会再有半句怨言,说不定会发自肺腑地为她感到高兴。
曹阳闭目沉静片刻,柔声遣怀地道:“父亲素来仁爱、宽厚、大度、正气凛然,却最终因追名逐利把教谕我的仁义道德、天地正气、忠肝义胆统统都抛诸脑后,也彻底颠覆,让我苦恼到底是卖国求荣、甘做奴役是对,还是宁死不屈,与胡虏暴行势不两立是对?”华刚很能感同身受,随着时间的消逝,人逐渐经历了许多事后,心境、感悟、态度、体会都有极大的变化,甚至是一种翻天覆地的剧变,自然令心境一向善良、淳朴、率真的曹阳难以接受。华刚将已哭得泣不成声、泪流潸然的曹阳揽抱怀中,任由她尽情倾诉心中的压抑与苦衷。
华刚念道:“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娥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你不是文君,我亦不是司马相如,定不会辜负你对我所付出的一切,纵然你是卓文君,我亦不愿当那个负你一片真情的相如,愿与你白首相依,此生不离。”
“华大哥,今日方才觉得这千古凄婉的文君相如不过是个传说,直至今日才切身体会当年二人倾心眷顾,彼此相爱,最后为人叹息扼腕的故事,你我真与他们的经历相似,但又胜于他们,至少我们可以泯江湖恩怨,了无遗憾地退隐山林。”
华刚笑道:“过去的传说也好,真有其事也罢,终究过去了,何必强加于我们身上,从今往后,恩怨一笔勾销,有的却是相守不离。”曹阳在他身上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已然找到了依靠。
华刚正在注视着下面此次领军前来的蒙古大将是谁,原来是金国降将——汪德臣,此人功勋卓著,随蒙哥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深受成吉思汗、拖雷等大汗的赏识重用,愿为蒙古震烁古今的大业鞠躬尽瘁、肝脑涂地。但他的脸上反而没有一位的神气凛然,威风八面,从他身边的白幡和不少兵士穿着孝衣,定是蒙古那边已然有位重用人物逝世,举国上下为之悲怆。但他为了几页暂时忍痛负悲地赶过来,足见此人的老当益壮,朗声大喊着:“现合州尽降,而蒙古帝国大汗蒙哥不幸患病归天,如今大任落于四王子忽必烈身上,他仁厚宽待,权盖天下,决定视天下万民平等,威加海内,共攘盛世。”
华刚若是换作以前,凭他一副仗剑荡寇,以身相许的情怀断然听到这个天大的消息无比震惊,甚至欣喜若狂,但此时意趣萧条,全无半点野心抱负,只求能与曹阳呆在这个与世无争的山谷中,也就心满意足。也不去细思汪德臣的话有几分可信,即使是骇世惊俗的真事,完全也置身事外,不愿理会天下大势,更不愿见到血流成河的惨状了,他厌倦了,也豁达了,更想透彻了。
汪德臣又对旁边一道前来的曹立信一阵翰旋,又朗声道:“谷中的朋友,若是瞧见我们,请现身出来交个朋友,即使不便露个面出来,大家说说话也是好的,我绝无恶意,你们多时为蒙古帝国效命,日后同朝共事,博得个加官进爵、封妻荫子、荣华富贵,如今曹员外也与老臣同忠一主,以前我蒙古帝国念在他为我们供应补给与粮秣,兵器铁石,忽必烈已经册封他为配军粮草使,各位只要忠心归顺,也会受到一样的待遇。”半响之后仍是不闻有人回答,而这时身边的兵士前来报道说是抓到几个武林豪杰,汪德臣也兴趣不大,只淡淡地道:“如今林振堂夫妇双双殒命,那些江湖鼠辈也就一无是处,不如抓回去充军,不是武艺高强么?襄阳或许能有大用。”曹立信在旁点头应是,一面唏嘘,一面奉承地道:“如此甚好,不过林家的家产未能向帝国供奉,真是可惜。”汪德臣嘿嘿一笑,不以为然地道:“区区几十万两,蒙古帝国不值一屑,像如今纵横中西,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帝国的财富自然是天下第一,曹先生说笑了。”曹立信不敢再多说,在旁平心静气地等着。
华刚低声对曹阳道:“现如今,合州已破,汉室江山唯余襄阳一座孤城,蒙哥攻打合州失利,引为奇耻大辱,是南人食古不化,叫而不训,曾扬言破城之日,大开杀戒,鸡犬不宁,想不到他恶有恶报,居然暴病身亡,其弟忽必烈接替蒙古先祖成吉思汗的遗志,续承大统,但视民如子,仁爱抚顺天下之言无疑是矫枉过正,将天下分为四等人,一是蒙古人,二是色目人,三是回回人及北方的汉人,金人,西夏人等,四则是我等南朝汉人,这仁政难免令人怀疑、失望,竟不知汉人之中也有许多没有骨气的软种脓包,甘愿充当他们奴役下的狗,真是天大的讽刺。”曹阳仰头凝视着他,此话正是安稳自己所言,生怕自己真把持不住,与父相认,一同回去,成为蒙古人的奴役,心存感激道:“现如今成王败寇,以是非成败论英雄,我无心恋这红尘,绝无异想天开愿与你一起远离喧嚣,不再涉足多愁多怨、颠倒黑白的江湖。”
华刚听得心情普定,拉着曹阳的纤手往雪峰上狂喜疾奔,登越“四姑娘山”,汪德臣、曹立信对视之下,不闻还有人活着,相觑失望,负气之下一勒缰绳,问道:“副官,本将问你没有任何人的踪迹了吧?”身边的福将前来报军情道:“禀将军,只见到这些江湖人士鬼鬼祟祟地躲在山谷密丛之中,还伤了我们好多兵士,他们如何处置?”
汪德臣不愠地道:“竟敢伤我属下,具体伤亡情况可有查明?”福将回道:“回将军,他们反抗,伤了十余名弟兄,死了一位。”汪德臣脸色一沉,骂道:“这也难怪,他们本是江湖草莽,既然抓到了就带回去吧,死伤的弟兄,好好抚恤。”福将应道:“是!”
汪德臣败兴朗声高呼道:“将犯人带回去好好看押,列阵!回营!”众兵士一闻主将号令,纷纷从山地各个角落回到下面山谷,整齐摆列,浩浩荡荡地开拔,紧随在汪德臣的战马之后,班师回成都,准备挥军东进,与四王子忽必烈汇合,抢占数年鏖战,死伤皆是惨烈的襄阳城,曹立信心中无比沉痛,没料不见女儿的身影,引为一道难解的心结,由而担忧记挂,无时不刻徒增想念,竟因心浮气躁变得忧心忡忡,之后患上一种怪病,一病不起,就此因耿介不安的自责,抱憾离世,堪是凄凉,至于十二年后,何必平定了西方花剌子模国,从王弟手上抢回大位,重登九五,其弟被迫到西方的封地,蒙古国从此政势上四分五裂,建国不满百年便被大明夺位,江山又重回汉人手中。忽必烈将国号定位“大元”,取自《易经》中的“大哉乾元”之故,也亲自实现了其祖成吉思汗的遗愿,建立一个真正旷古绝伦的大帝国,以当今天下而言,无人可与其匹敌,正好此句的意境,自封为元世祖,其祖父铁木真追封尊为“元太祖”。
华刚与曹阳在山间和歌欢对,嬉戏双飞,真如人间的神仙美眷,山谷中回荡着二人的欢声笑语,萦绕雪上之间,宛如人就在眼前,不少打猎采药者在山中隐约听闻道:“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或是“白头吟”或是那首辛弃疾的《摸鱼儿》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娥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的凄婉绝美的歌声成为山谷中为人称颂的传说,令不少人前来观瞻敬仰,一览“四姑娘山”盛景的同时还感受着这里人间美轮美奂的爱情故事。
至于曹立信多次来山中探访,但终是无获败兴归返,连问了不少当地的猎人与药农,都异口同声地否决没有见过华刚、曹阳二人身影,只将这段美好的爱情故事和凄美的词调告将予曹立信听,其他却是一无所知。曹立信自愧痛恨自己,没想到因自己的爱慕虚荣,争名夺利直将自己弄得众叛亲离,实是害人害己,不禁热泪纵横,惭愧自咎。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