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平阳。刘聪的宫殿里,早有大臣禀报:“殿下,刘琨利用涞河天险,阻石大将军于并州之外。”“刘越石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刘聪得知石勒新败于刘琨,心中甚是不快。王育不解,道:“石勒羽翼日益丰满,越来越不把殿下放在眼里,他败于刘琨,正中我下怀,殿下为何愁眉不展呢。”刘聪说:“如果有使其两败俱伤的计策岂不更好。”王育瞅一眼左右,对刘聪小声说:“臣有一计,可使石勒刘琨二虎争食。”刘聪大喜:“快讲。”王育这才道:“殿下可命石公为并州刺史,命其即刻上任。”刘聪称善,道:“对大将军要多多体恤。”
  石勒在襄国养精蓄锐,接到汉帝刘聪的文书,猜出这是刘聪使出的借刀杀人之计,他想是该找刘琨算账的时候了。立即向刘聪上表,不日将讨伐刘琨。
  石勒突发大兵进攻乐平,守将韩据寡不敌众,向刘琨求救。
  刘琨得报,召集卢谌温峤刘演箕澹卫雄诸将商讨进军之事。
  箕澹看了卫雄一眼,见卫雄点头,便说:“我们从鲜卑部落带来的这帮兵士,虽属晋民,但久沦异域,一直不晓明公您的恩信,难以控御。当今之计,最好是内收鲜卑的余粮,外抄残胡的牛羊,闭关守险,休养生息,使来归的兵士服化感义,过一段时间,再派他们征战,可以立功。”
  刘琨明白这是他二位的共同意见,说道:“二位将军说的有道理,怎奈国难当头,时不待我,石勒盘踞燕赵,对并州蚕食之意世人皆知,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平乐不能不救。”
  刘演说:“上次拓拔在晋阳与刘粲大战,鲜卑兵杀的匈奴兵血流成河,难道二位将军怯懦不成。”
  箕澹道:“将军此话我们怎么敢回答。我们只是说真话而已。”
  刘琨想到,长安失陷,举国震怒,南下征讨刘聪是做臣子的道义,怎能明哲保身呢。可石勒挡道,助纣为虐,不能不首先除掉。现在祖逖在南方组织北伐,正好形成南北呼应之势,如待石勒兵势再盛,攻之逾难,既然不能避免与其一战,就不如早战以削其锐气。研究情势,与石勒决战,正是时机。
  会后,卢谌也表示担忧:“将士意见不一,恐战之不利。”
  刘琨说:“琅邪王檄文和韩将军求援信在此,如何坐视啊。”又与温峤商议进讨之事。温峤认为,进讨风险不小,不进讨也不行,石勒攻下平乐,势必进军晋阳。比较而言,还是主动出击为好。刘琨觉着温峤的分析正合自己的意思,决计进军。
  大战即在,刘琨的眼皮忽然跳个不停。找到桃花,说道:“孩子,这次出征,不同以往。我的眼皮直跳,恐有危险在前。”
  桃花说:“爹爹,您英雄神武,战无不胜。不必过多思虑。”
  刘琨说:“什么‘英雄神武,战无不胜。’哪一次战斗不是牺牲换来的,不过多数是那些冲锋在前的士兵罢了。”
  桃花点头。刘琨又说:“这次你和群儿就不要跟我去了。”
  桃花说:“爹,那可不行。你说得对,天天打仗,死亡又能算得了什么。”
  刘琨想一下说:“好,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刘琨征战心切,不从箕澹二将之议,倾兵而出。他命箕澹卫雄为先锋,将兵二万先行,自己率军继之,主力移至广牧。
  石勒闻刘琨前来决战,甚为兴奋。他盼这一天已经很久了,自从上次围攻晋阳失利,使他耿耿于怀。近几年,他南征北战,未逢敌手,谁知涞源一战,又让刘琨留下美名。石勒清楚地意识到,只有决胜刘琨,才能奠定他将来立国的威望。于是命部分兵力围打乐平,分出精兵二万由孔苌率领前往顺县与乐平的崇山峻岭中设伏,邀击刘琨。
  军士们听说要与刘琨打仗,个个推诿不前。
  十八骑之一的郑岩回想起先前与刘琨征战的惨败,心有余悸,对石勒说:“箕澹所帅晋人和鲜卑军士悍强,新降刘琨正欲建功,其锋不可挡,不若先避其锋芒,深沟高垒以挫其锐。”
  石勒大怒:“箕檐等新附刘琨,虽兵勇而号令不从,远来疲敝,何强之有,我军正好利用太行山的险要,打他个出其不意。你未曾出战,乱我军心,该死!”
  大战在前,石勒运筹帷幄。思忖道,狭路相逢勇者胜,刘琨能凭天险让我在涞河马失前蹄,这次我要以其人之道还其彼身。他想事不过三,刘琨再强,不过晋人一将,我石勒雄才大略,上苍怎能厚他薄我呢。见将士怯战,他心急如焚,一怒之下,命军士推出。石勒全靠十八骑给他打天下,平素宠爱有加,今竟然临阵杀将,众军士大惧。
  石勒先命十八骑中的孔苌与箕澹初战,孔苌屡战屡败,以骄其心。箕澹见胡兵不堪一击,麾军掩杀。待箕澹进入伏击圈,孔苌大旗一挥,两侧埋伏的士兵,吼叫着将滚木檑石一齐抛下。山头上箭弩如雨,箕澹卫雄的军队大乱,胡兵接着冲下山来一阵乱砍,箕澹卫雄的军士伤亡惨重,急掉转马头退兵。峡谷口又给堵截,军士们前进不得,后退不能,人呼马叫,血肉横飞。箕澹等杀开一条血路,冲出包围,清点一下仅剩下一千多残兵。箕澹对卫雄说:“我们大败,刘琨定当不饶,不如再回代郡。”卫雄也道:“对,刘琨不听我等之言,刚愎自用,必有杀身之祸,我们正好一走了之。”
  61
  石勒军乘胜追击,势不可挡。刘琨的后续大队受到冲击,士兵溃散,喝止不住。
  刘琨听说箕澹卫雄兵败逃跑,非常震惊。眼见兵败如山倒,他奋不顾身,挥剑自战。谷地上,孔苌的马队正在追杀晋军,刘琨振臂一呼:“闻鸡起舞——”纵身向前,冲向敌阵。石勒的胡兵听到闻鸡起舞,胆战心惊,掉转马头,纷纷躲避。孔苌正要与刘琨过招,只觉着寒光似电,剑气冲天,还没看清剑路,腰上一酸,摔下马来,刘琨的士兵趁机俘获。
  与胡兵战上几个回合,刘琨退据一无名隘口,扼守险要,与石勒形成对峙。清点队伍,只剩下一千多人,所幸刘群卢谌温峤刘演等主要部将都在身边。刘琨看着这点人马,真是苦不堪言。乐平守将韩据闻知援兵失利,弃城带少量军士,辗转数百里来投奔刘琨,大家见面,各言流离失散之痛,决心和石勒同归于尽。
  刘琨转攻为守,石勒的兵马无可奈何。石勒遂生新的想法,亲自来到阵前,向刘琨问安。
  石勒远远地喊:“请刘司空答话。”
  刘琨出现在山关的石墙上,怒斥道:“石勒,你身为大将军,出尔反尔,忘恩负义,有何脸面站在我跟前。”
  石勒说:“刘司空博古通今,难道不知自古以来兵不厌诈,我怎能不遵守兵法呢。至于刘兄对小弟的大恩,小弟至死都不敢忘怀。”
  刘琨道:“既是如此,还不退兵。”
  石勒说:“刘兄莫怒,小弟仍愿意与您结盟,奉兄为上,以你的英明神武,以我的实力,天下谁还能敌。”
  刘琨冷笑道:“哼,故伎重演,你以为我会信你的话吗,王浚大人就是前车可鉴,再说我刘琨身为晋将,至死不渝,你还是死了这份心吧。”
  跟随石勒的十八骑之首、大将王阳见刘琨不肯示弱,挥动紫铜锤朝刘琨袭击。刘琨持长坤剑应战,他一跃而下,使出闻鸡起舞中的“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王阳无力招架,被刘琨的剑气点中穴道,浑身动弹不得。
  石勒大骇,手不由得伸向了腰间的刀柄。想不到刘琨步入中年,其闻鸡起舞剑法仍然这么凌厉。他想出手却没把握,思谋刘琨有长坤剑,闻鸡起舞,胡笳五弄,恐怕一时也取不了他性命,几场大战,自己的队伍也伤亡不小,不能再在这里与他纠缠下去,不如表面上给他个人情,暗中绕开他去攻打他的老窝,来个釜底抽薪。打定主意,石勒说:“刘兄,你虽说误会于我,但我对你的尊敬也是至死不渝,不过各为其主,谁也怪不得谁,这样吧,你还我孔苌,我退兵就是。”
  刘琨道:“石将军,这次说话可是算数了?”
  石勒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刘琨想长期带着孔苌也是累赘,不如作个交换。于是说:“好,孔苌我给你,退不退兵在你,君子失信于人,等于失信于天下。”
  放了孔苌,石勒的胡兵徐徐远去。
  刘群说:“爹爹,我们为什么不趁机取石勒的性命呢?”
  刘琨道:“闻鸡起舞的精神在于应运而生,目前我军失势,当今之计是养精蓄锐,不宜节外生枝。”
  刘琨命士兵搬运石头,加固防御工事,以防敌人再犯。
  卢谌见众人情绪低落,与刘琨讨论未来的去向。刘琨望着连绵起伏的太行山,看不到自己的前途。想到以往的坎坷,今天的惨败,他痛心疾首,对卢谌说:“子谅,如何回晋阳去见故人哪。”
  卢谌道:“胜败乃兵家之常,你过于自责又有何用。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会渡过难关的。”
  刘琨说:“我悔我经过这么多年的经验教训,还是不能知人善任,顺势而为,以至于遭遇如此大败,无辜地损兵折将,悲哉痛哉!”
  卢谌道:“细细一想,这也怪不得你,刘聪石勒猖獗,连俘我两个皇帝,晋之大辱,身为臣子大将,谁还能冷静得下来。算了,别再提它了。”
  刘琨潸然流泪,不能复言。
  休整数天,军士们身体恢复,重新精神起来,摩拳擦掌,放言再战。
  这日,从晋阳传来消息,石勒的军队直扑过去,晋阳不保。刘琨听了惨然一笑:“石勒果然是狼子野心,我料晋阳此时已陷敌手,我们落得个无家可归的下场啊。”
  晚上,刘琨坐在山寨的石头上,吹着胡笳。
  清风明月,胡笳声声。几十年来的往事,在音符中一幕幕的闪过。随父母故去的卢雪给了他一个凄婉的笑容,消失在幽深的夜空;被刘聪杀害的岳父卢志也给他寄来了信,字如天书,在星光中闪烁。石若兰一去不复返,杳无音信,生死未卜,也不知今夜是否望月,我这曲胡笳能传给她听吗。冥冥之中,刘琨心如萤火,不停地飞舞着。
  晋阳守将听说刘琨兵败,向石勒献城。形势再次将刘琨置于进退维谷的境地,迫使他考虑建立新的根据地。
  夜晚,刘琨和卢谌在门口相遇,刘琨问:“怎么,还没睡呀。”卢谌说:“你呢,还不是一样。”刘琨苦笑:“睡不着哇。”两人又进屋分析形势。现在,刘琨的正面,也就是晋阳及晋阳以南,全被刘聪占领,刘聪以平阳为中心,石勒以襄国为中心,连成一体,将大晋南北分割。刘琨的北面,拓跋猗卢的侄子普根,自立代王,与刘琨尚有些交情,但远隔六七百里之遥。东北面有段匹禅的幽州,可以作为依靠。刘琨再命军士们修筑山寨的防御工事,以备长期作战。
  经过反复筹谋,一切安排就绪。刘琨给段匹禅写信,言明由于种种原因,军队被石勒击溃,希望幽州成为后援。
  刘琨派出密使火速赶往幽州,信发出不几天,卢谌忽然间领进一个人来,兴冲冲地道:“姐夫,你看谁来了。”
  刘琨做梦也没想到他会如同天降,喜不自胜地叫道:“文鸳!你怎么来了?”
  段文鸳先给刘琨行礼。然后说:“是哥让我来接你们的。”
  刘琨不解地道:“接我们?收到我的信了?”
  段文鸳说:“没呀,哥说幽州也是百废待举,叔叔您如移驾蓟城,与我哥一起,我们幽州的力量壮大了不说,你也可以大展宏图。”
  刘琨真的没想过这个问题,对段文鸳说:“这个嘛,容我思量一下。文鸳你刚来,先在这小地方暂住一宿,稍作休息,我们再议。”
  打发刘群他们陪着段文鸳去后,刘琨想到派去的密使可能是遇害了,便与卢谌决策段匹禅的建议。卢谌说:“文鸳来的正是时候,越石你还犹豫什么呢。”
  刘琨没有及时回答,给段匹禅写信时,还只是想求援,并没说去幽州。晋阳真的就回不去了吗?回望那原本陌生,后来却战斗了十年的热土,他的青春和才智都抛洒在这块土地上了,父母妻子的遗骨仍在那里埋葬,多少难忘的日子啊,又有多少缺憾!以及对石若兰的爱和恨,都使他终身缅怀。刘琨的心难以平静下来,去幽州的结局会是什么样子呢,一山不容二虎,自己只能是寄人篱下了,石勒占据并州后会不会掉过头来与段匹禅决战,以他的性格,怎会善罢甘休。刘琨翘首遥望,洛阳早已陷入敌手,童年眼中的古城,或许已面貌全非。那豪华的金谷园,一定长满了荒草,唯一不变的可能就是洛水了。刘琨又想起曹植的洛神赋,那熟背于心的绝句,给了人多少想像啊。
  事实上,刘琨还有更好的选择吗。凭手下这点兵马,也只能守个山寨,再和石勒硬碰,就是真正地以卵击石了。刘琨对卢谌说:“好,段将军盛情难却,我们恭敬不如从命。让大家准备行装,即刻出发。”
  军士们听说要开往幽州,顿时群情沸腾。
  刘琨部队沿太行山麓一路北行。沥沥细雨,打湿了军士们的衣裳。脚下的路上出现了无数的小水洼,大家在泥泞中蹒跚地前行。刘琨骑在马上,忽产生几缕思乡之情,挥鞭指道:“总感觉离老家魏昌已经不远了。听父母亲说,那里酷似江南水乡,四季河水潺潺,两岸土地肥沃,风情别样,一望佳丽。”
  卢谌说:“是嘛,回去过没有?”
  刘琨道:“虽说没有,可我每次回冀州,心跳都加快许多。”
  卢谌说:“呵呵,这么激动啊。我老家范阳涿县,也是没回去过。”
  刘琨道:“子谅,你和祖逖可是老乡啊,他也是范阳人,听说他母亲还葬回老家了呢。”
  刘琨一句话,勾起了卢谌的伤心事。原来他的父亲卢志在为反复无常的刘聪做事时被害,母亲和妻子也无一幸免。家人的死成为了他终身之痛,他伤感地说:“可是我连父母的坟还没见过,子谅不孝哇。”
  刘琨看卢谌垂泪,自己情绪也由幽静转为抑郁,眼圈泛红了。祖逖的父母葬回故乡,自己父母妻子及岳父一家的遗骨却不能回归故里。所有这一切,可能都是自己的错,洛阳、晋阳,刘琨觉得自己无脸面对,项羽能够自刎于乌江,而不肯去见江东父老,我越石难道就贪生怕死吗。对于未来,他有了那种英雄末路的悲哀,茫茫然,辨不清方向,喃喃地道:“子谅,我真不知道我死以后还能够葬在哪里。”
  卢谌擦着眼泪说:“越石,你千万别胡思乱想,大丈夫能胜能负能屈能伸,你不会因为眼前这点挫折就灰心丧气吧。”
  雨依然下着,队伍不得不停下来避雨。
  天上地上雾蒙蒙的。刘琨遥望幽州,隐约看到一丝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