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北风呼啸,大雪纷飞。安次楼桑村是段匹禅屯兵之处,刘琨就被关押在这里。这个春节,刘琨是在身陷囹圄,骨肉分离中度过的。他每天的事情就是回想一生中的坎坷,闻鸡起舞,胡笳五弄,好似失去了现实的意义,他不再吹奏或者舞剑。与世隔绝的生活,让他有更多的时间思考,反思犯下的失误,梳理曾经的抱负。不过他的心并没有被束缚,常独自在院子里散步,思念多年没有见面的祖逖,想到自己再也没有资格照顾石若兰了,他的情思是那样的悠长和忧伤。
  刘琨毕竟是刘琨,身处险境,仍忧国忧民,每每想起未竟的事业,想到岌岌可危的大晋江山。他那壮志未酬的感慨,便在胸中翻腾。在他的周围,只有至亲至交的卢谌,有希望继续讨伐刘聪石勒。这日,他想向卢谌述说,那满腔的才思和悲愤都潮涌在喉,气壮山河,一泻千里,提笔赋诗道:
  握中有悬璧,本自荆山璆。
  唯彼太公望,昔在渭滨叟。
  邓生何感激,千里来相求。
  白登幸曲逆,鸿门赖留侯。
  重耳任五贤,小白相射钩。
  茍能隆二伯,安问党与仇。
  中夜抚枕叹,想与数子游。
  吾衰久矣夫,何其不梦周。
  谁云圣达节,知命故不忧。
  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
  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
  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
  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
  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
  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
  一口气作完诗,凝神提名《重赠卢谌》。
  尔后,刘琨诗意犹浓,站在院子当中,对着燕山大声背诵:“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院子里的回声,缭绕不绝。
  或许这是他在用鲜血创作出的绝笔,是生命的绝唱啊!也或许是闻鸡起舞的精华!
  他的头顶上却只是一片空旷。
  段匹禅获得此诗,惊恐万状。思忖刘琨近来不练闻鸡起舞了,却弄出这么首惊世骇俗的诗来,该怎么办呢。他急传别驾杜村密议,杜村转动着眼珠说:“大人,这是反诗,应当马上上报晋廷。”段匹禅点头,这个主意不错。有了刘琨谋反的证据,看司马睿如何处置。于是立即抄誊,派专使火速送往江南。
  段匹禅又把卢谌叫来,煞有介事地说:“别驾呀,你来得正好,盟主给你写了一首诗,你看看吧。”
  卢谌紧着细瞧,精神为之一震,由衷地钦佩,大声赞道:“这真是一首气势磅礴的好诗!”
  段匹禅哼一声,道:“盟主以周文、光武、汉高、桓、文等雄主自喻,以姜尚、邓禹、陈平、张良、五贤、管仲等这些追随重耳流亡的大臣、名臣勉励你,这是什么意思,帝王之志!是让你救他呀。”
  对着段匹禅,卢谌两眼直瞪,神情呆滞,心沉下来,木讷不语。他想,刘琨此诗摅畅幽愤,远想张陈,感鸿门、白登之事,用以激我。可是可是,这……卢谌的头上渗出了汗珠,他真的有帝王之志?如果是这样,真是非人臣所言矣!
  卢谌细细琢磨,又醒过神来,觉着他人的揣度不对呀,刘琨杀令狐盛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彼此相交几十年,他深知刘琨把对皇室的忠诚看得至尊至上,他怎么会有帝王之志?推敲此诗,刘琨用意并不在于自喻汉高光武之志,而是激励我卢谌做管仲张良,以救晋室。刘琨真正自喻的是,鲁哀公西狩获麟时,哀叹“吾道穷矣”的孔子。好一句“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遥想《思旧赋》里“日薄虞渊,寒冰凄然”,卢谌感受到英雄心中彻骨的寒冷,正因为“时哉不我与,去乎如云浮”,纵是百炼精刚,又如之奈何?
  卢谌默默无言地走了。
  品味刘琨的诗,卢谌夜不能寐,回忆从洛阳到并州的悠悠岁月,世态炎凉,以及和刘琨几十年年的深厚感情,含泪做诗一首回赠:谁言日向暮,桑榆犹启晨。谁言繁菜实,振藻耀芳春。百炼或致屈,绕指所以伸。
  把诗折叠好,吩咐家丁交给段匹禅府上,转赠刘琨。卢谌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呆滞地坐着。
  70
  春天到来了,麻雀在院子里闹来闹去,地上、房檐上、树枝上,到处叽叽喳喳的,刘琨笑眯眯地瞅着它们,有三四十只,他知道麻雀比人活的还快乐。别看它们住在人类为之不齿的檐隙墙洞间,吃那散落在地上的残渣剩饭,却是无忧无虑。生命虽说短暂,依然欢笑如初。
  刘琨看开了许多,时尔闻鸡起舞,引得麻雀们和他玩成一片,又忽而吹一曲胡笳,召来更多的鸟儿与他结伴。有一只彩蝶翩翩而来,刘琨瞅着她舞动的翅膀,恨不能化蝶而去。
  一日,门外看守他的军士客气地说:“盟主,有人看您来了。”
  刘琨不信,记不清多少日子了,没人来看过他,家人,朋友,没有谁来过。
  这时,门口果然出现了一个人,是个穿着土黄色衣裳的尼姑。
  见刘琨发愣,石若兰轻轻叫道:“越石哥,你不认识我了吗?”
  刘琨做梦也想不到的,怔怔地说:“若兰,是你?”
  “是我。”
  “你从哪里来。”
  “我从好远好远的地方来。”
  声音和声音连在一起了,目光和目光交织在一起了,手和手也终于合在一起,四只手的二十个指头恨不能合二为一。
  屋子里边,石若兰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她说:“这是为什么?”
  刘琨茫然地感叹:“天知道。我越石一心保大晋江山,义无反顾,吟啸龙渊,却屡屡遭遇挫折。现在又身陷囹圄,上苍啊上苍,这是为什么?”
  石若兰说:“我们一定想法救你出去。再说,他们真的能关住你吗?”
  刘琨道:“救我?算了。说说你吧,过得好吗?你出家了?好,出家了好,能放下尘世间的一切。”
  石若兰说:“我是想放下,也尝试了多次,可是我放不下你。”原来是桃花刘燕她们四处联络,把刘琨被捕的消息传给了她。她再也控制不了内心的情感,千里迢迢地赶来,以为刘琨超度、诵经的名义,获准相见。
  刘琨道:“我自己都把自己放下了,你又何苦呢?”
  石若兰说:“你有闻鸡起舞,名震江湖,为什么束手待毙?”
  刘琨神色黯然。他说:“我不想出去。身为盟主、大都督,落得这等下场,我还出去干什么,让天下人耻笑吗?既然如此,我还不如这样得好。”
  石若兰说:“我这么老远赶来,可不是想听你说这些丧气的话。”
  刘琨再次深情地对石若兰说道:“你给我的古琴弦断了,我的长坤剑也不知落到了哪里。我以为我就这么走了,真的没想到今生还能见着你,能见你一面,我就无憾了。”
  石若兰说:“琴断人在,晋阳的事情,我欺骗你,受刘聪指使想杀你,还误解你。你不恨我吗?”
  刘琨从来没恨过石若兰,相反,他终于弄明白,自己是爱她的,二十年如一日地深爱着她。他苦笑一下,双目空洞,说道:“恨你?我怎么能恨你?我是要走的人了,谁都不恨。”
  石若兰问:“那你也没有爱了吗?”
  刘琨听到石若兰的话,仿佛从遥远的地方飞来一块石头,砸在他的心窝。他的手伸出来,再次握住石若兰的手,热泪盈眶,声音颤抖着说:“我想你,若兰,但我不能亵渎神明。等到来生,我越石一定不会负你……你去告诉他们,油干灯灭,越石微不足道,莫要为我作无辜的牺牲。我们大晋需要段将军出力啊。”
  “越石哥。”
  “若兰……”
  在转身相别的最后一刻,石若兰泪水涟涟地道:“贫尼玉净去了……”
  刘琨嘴巴颤抖着说不出话来,随后闭上了眼睛。“我希望有一天再听到你的广陵散。”“我也盼望有一天再弹给你听,最好我们再回到金谷园……”这仿佛来自天际的声音,在刘琨心里无穷无尽地回响着。
  71
  桃花石若兰她们一起赶往雁门。太守王据把她们叫进府上后院,听了石若兰的介绍,义愤填膺地说:“段大人此举正中了石勒的奸计,我们决不能袖手旁观。上次张三派人来过,我们已经联系了几个晋将,准备营救大都督。”
  石若兰道:“段匹禅戒备森严,恐怕不易得手。”
  桃花说:“我们可以买通看守的军士。或者用药将他们迷倒,然后再行动。”
  王据说:“我们可派精兵乔装打扮,混进军营,突然袭击。”
  石若兰道:“你们想过没有?救出他后怎么办?”
  王据说:“救出大都督后,我们退据雁门,料想他们也无可奈何。”
  大家策划已定,石若兰便返回恒山。临别,她对桃花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有机会,你们来恒山找我。我出来很久了,不能再耽搁了。阿弥陀佛,玉净这次尘缘已了,真的是该走了。”
  石若兰一走,段匹禅派来的信使到了。信使对王据说:“王大人,段大人四月初一生日,特请大人去蓟城赴宴。”
  王据颇感意外,试探着问:“都是谁去呀?”
  信使道:“代郡太守张三,后将军韩据,好几十名大员,都通知了。”
  王据数了一下,离四月初一只有十几天的时间了,如何能赶得上呢。信使似乎看出了他的顾虑,说他们带来了日行五百里的快马,绝对能来得及。
  安顿了信使,王据心里七上八下的。桃花知道了这事,反对他赴宴去。“大人,这可能是个圈套。”王据左右为难,说:“如果我不去,不说明自己有鬼吗。”他前思后想,还得去给段匹禅祝寿。
  桃花刘燕在雁门等王据的消息,十日后,突然来了一队鲜卑兵,把太守府团团围住。有一人对着所有人宣布:“王据企图谋反被诛,你们一干人要听候发落,改过自新。从今日起,我就是雁门太守。”
  桃花打听到,王据救刘琨的事泄露,一进蓟城就被抓了,同党张三也一并处死。韩据得以逃脱,投奔段末杯去了。
  桃花刘燕不知怎么办。两个女子望着四周的山冈,心里极其的悲怆。刘燕流着泪说:“我想回到文鸳的身边,总有机会救出叔叔的。”桃花表示她们还是分别想办法救人。刘燕把长坤剑交给了桃花,两人含泪分手。
  桃花眼前闪现出在桃花镇初见刘琨的情形,相信苍天有眼,不会亏待一个好人。她抹干了泪花,孤零零地朝恒山走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找若兰姐去,她一定能救爹爹的。
  太行山下的石路上,两个女子的身影看上去那么渺小,却长长地伸展着,紧贴着大山……
  72
  江南水乡,年逾半百的祖逖与石虎对峙着。他以弱击强,越战越勇。
  石勒闻知,十分震怒,内心里又佩服祖逖的侠肝义胆,传信给祖逖,打算攻下范阳,给他的母亲重修坟茔。
  段匹禅的信使到达建康,献上刘琨的“反诗”。
  晋元帝司马睿和朝臣们围在一起争论不休。温峤大声疾呼:“这也算反诗,真是岂有此理!段匹禅欲盖弥彰,不识大体,请皇上立即给段匹禅下旨,立即释放,宣司空回朝。”
  大臣王导进言:“刘琨赤胆忠心,世人皆知,段匹禅胆大妄为,震惊朝野。请皇上解救越石于水火。”
  大臣王敦说:“你们都是书生意气。刘琨文韬武略,段匹禅怎能奈何他。你们瞧他诗中的口气,像个被囚禁的人吗?这里边必有蹊跷。再说了,刘聪石勒二贼猖獗,正需要段匹禅这样的英才抗敌。孰轻孰重,皇上三思呀。”
  司马睿半晌不语。他原本是个养尊处优的人,脑子却是聪明,时事造皇帝,给了他登上大位的机会。可是他这个皇帝面对四分五裂的形势,竟然束手无策。前不久再次传檄天下,共讨刘聪。只是雷声大雨点小,致以黄河以北的大片土地相继沦落,只剩下刘琨段匹禅这点力量了,谁知道他们又出现内讧。朝廷还能管得了这事吗?段匹禅把这个烫山芋踢过来,意思十分明白,就是想让朝廷来背这个杀忠臣的黑锅,他如果心中真的唯皇上是从,就不会先抓人,后上奏折了。可他也实在是对此无能为力了,段匹禅总比段末杯强得多,那段末杯都认石勒作干爹了。段匹禅还是要保的,他也是北方最后的希望了,此人万万不可得罪。司马睿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转个话题问:“祖逖北伐的事有进展吗?”
  王敦说:“祖逖中流击楫,现已攻克谯城,使石勒不可小觑。”
  司马睿道:“这两个人以闻鸡起舞著称,朝中栋梁,应该善待。眼下当务之急是积蓄力量,早日剿灭刘石二贼。”
  温峤见皇上说话颠三倒四,左右言它,也不知他是什么态度,干着急没有办法。
  王敦揣摸着皇上的脉搏,派专使前往幽州……
  73
  刘群听说爹和兄弟被捕,急火攻心,昏厥在地,从此一病不起,段末杯把他送回幽州交给了段匹禅。
  段匹禅心里一点也不好受。为刘琨这件事情,下边不少将士窃窃私语。虽然杀了王据张三几个想救刘琨的人,心中却更没底子了,万一明天再有人救刘琨,这样三杀两杀,还有多少将士够杀的。放了刘琨吧,自己算什么?将来怎么办?他们一旦和段末杯联手来报复,自己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转眼到了五月,段匹禅正在骑虎难下,建康王敦派来的密使到达蓟城。段匹禅高兴起来,心想,救星终于来了。
  这天,刘琨得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王敦派来使臣,大都督有救了。
  刘琨神色怡然地笑一下,心里道,王敦派使来,我的死期到了。刘琨虽说多年不在京城,但对于几个老臣了如指掌。王敦是晋武帝的驸马,一向老谋深算,说来也有些本事,眼前在朝中可称得上是第一顾命大臣。他派来的使臣没来看我,必有深意。刘琨预感到自己的生命走到了尽头,设法与子侄传话说:“王敦使来而不告我,是要杀我。死生有命,但恨仇耻不雪,无以下见二亲。”言及此,泪下如雨。
  王敦使臣密告段匹禅,让他杀掉刘琨。段匹禅外迫于王敦,又内惧属下造反,就声称皇上诏旨,下令诛杀。
  死对于一个一心为国尽忠,却屡遭挫折的人来说,有一种如归的感觉。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刘琨再一次地仰视苍穹,见乌云如雁,纷纷南行。他情思悠悠,此恨绵绵。短暂的几十年间,经历最多的就是这个死字了。二十四友中死的所剩无几,父母妻子遇害,手下将领战死……往事涌心头,感觉音乐从空中飘荡着,可能是徐润在等他畅叙韵律……也许令狐盛在半路上会向他诉苦,他不知道还能不能和令狐盛一起煮酒论英雄……
  看守他的卫兵端上来丰盛的酒菜。
  刘琨的视线落在酒菜上,他什么都明白了。他抬起眼睑端详着其中一个卫兵,看样子他还是个不足二十的孩子。
  或许是刘琨的目光慈悲,让小卫兵感受到了亲近。小卫兵怯懦地说:“大都督,我们能听你弹一曲吗?”
  这的确是个骨瘦如柴的孩子。刘琨瞧出来,为这个要求,他不知鼓足了多大的勇气。刘琨啼血的心突然一阵怒放。他取出断弦的琴,轻轻地拨动着。琴声中凝聚起重重杀气。聂政侠义,视死如归。嵇康大才,清淡魏晋。琴声中往事似隐似现,洛阳晋阳,亲人朋友,一一地闪过。琴声凌空似弹,将刘琨的满腔悲情和遐思,一直投向远方,远方……
  这就是他好久没有弹过的《广陵散》。
  若兰,你还能听到吗?
  小卫兵表情滞呆,泪珠在脸上凝固了。
  ……雪渐渐飘落下来,刘琨多年没遇到过五月雪了。站在院子当中,任凭雪花落在身上。雪不大,夹杂着小雨点,刘琨的睫毛上,鼻尖上,都是雨雪。他感受到了一阵阵寒意。地上也是一层的雪点,她们无怨无悔地溶在进黄土地中。这是苍天给越石我最好的礼物了,刘琨闭上眼睛,心一点点地沉降着。
  世界却在飘舞,一片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