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舒早上回到她工作的画室。发现担任文书工作的珍妮坐在门口的接待处的位置,正在努力的把会计帐目输入笔记型计算机中。珍妮年纪比杨舒年轻两岁,做事勤快有魄力,喜欢发问一些智力游戏的问题,个性又很随和,学生们都很喜欢她。每天她都会安排课程时间和计算学生人数,以及采购画具,筹备小型画展等等的杂项都是由她来负责。偶而杨舒会帮她整理一下课程时间表以及安排画展细节,但杨舒主要的工作是助理导师,教导一些作画技巧较不成熟的,年纪较轻的或准备考会考美术科的高中学生,工作量说多不多说少也不是很少,偶然也会和学生一起作画,帮忙导师做一些教材等等。
  “珍妮,早安!”杨舒轻轻的关上玻璃门。珍妮虽埋首工作,但仍抬起头来说了声“早安呵,杨舒。”给了杨舒一个公式的微笑,跟着说:“杨舒你干嘛这么早就回来,早上好像没有你的课呵?”
  “没有啦。昨天下雨没把要画的教材草稿带回家,所以早上早点回来想把它画完而已。唔……正雄呢?他早上有来吗?”
  “喔……他早上好像有课,但是现在还没见人呢?可能晚一点到吧。”
  “好吧。等一下要我帮忙叫我呵。我在休息室里。”
  “好的,喔……你吃早餐了吗?要不要我帮你叫外卖?”珍妮站起身来追问着正要走进画室的杨舒。
  “不用了。早上吃过了。”杨舒回答道。
  “咦……难得会这么早起来吃早餐呵?看来佳人有约呵?是谁是谁?快说快说。”珍妮一边好奇地追问,一边却笑盈盈地探听杨舒的口风。
  “甚么人都可以告诉,就是不要告诉你这个大内密探。”杨舒相当得意地不让珍妮得逞,然后转身就走进画室的内厅。珍妮只好嘟着嘴看着杨舒走了进去。
  杨舒来到画室的内厅,内厅大概有一个羽毛球场那么大。墙壁上悬挂着几盏可伸缩的射灯之外,还有一块块石膏浮雕模型。沿着墙壁的下层,有设计成桌子般的小杂物柜。杂物柜里是各式各样不同的静物模型,虽有分门别类,但依然是有点七零八落的混乱感觉,柜上可代替桌子用来放置静物给学生练习素描之用。靠近内厅的尽头有一个长廊,门口放着一座高身白木柜,放着各种神态的半身人头石膏像,每张洁白如纸的脸上,都各具神韵,不厌其烦地看着这个天地里的死寂与空荡。
  我们可以听到杨舒的鞋子在白色无痕的地板上走动时,所发出咯咯的脚步声。杨舒走进长廊来到第二道门并把室内的灯都开了。房间很小,大概有两张双人床那么大的地方,放着一方桌子,桌上是杨舒昨天没有收好的画具,两张椅子和一座小衣橱,还有角落的一个画架和一张尚未完成的画作孤单地安放在墙角。杨舒把肩上的背包卸下,把衣橱内仍沾着油画颜料无法刷洗干净的白色围裙套上并关上衣橱,独自坐在椅子上开始作画。
  画室里的空气静止,了无生气,时间也凝聚在一个点上,没有前进的理由。杨舒面前的静物画教材对她来说是轻而易举,她的左手熟练地操控着画笔的来去,杨舒的心却早飘到远方,飘到一个无垠的荒凉天地独自流浪。
  杨舒突然回想起当年到这个画室来当助理导师是因为一次多么偶然的相遇。当时她人在巴黎,正值初春。初春的巴黎早上有一种独特的香气,或许只属于巴黎春天的香气,也许也不全是,有可能只是杨舒认为那香气是只属于巴黎而已。这样一个宁静的早晨她正要赶赴伊娃的画展开幕,差不多到达会场前一段路却碰到一个华裔男子,那名华裔男子正想向途人问路,刚好就问上她。虽然杨舒当时时间有点赶,但看那男子茫然不知头绪的样子,说英语的口音又有点特别,所以就用国语回答了他那条路的方向。男子一脸感激,正要开口道谢,杨舒却连一个善意的笑容都没有径自离开了,一转身便把这个男子忘得一干二净,男子却对她一见难忘。这样的相遇,没有在杨舒的心里留下多少印象,还是后来重遇那华裔男子后被他提起。
  到达会场,杨舒吻过伊娃之后,伊娃便要应酬来宾,杨舒独自观赏伊娃一幅又一幅的作品。其实伊娃大部份的人体画像都是杨舒的画像,杨舒当时差不多成为伊娃专属的人体模特儿,只有伊娃,也唯有伊娃,能画出其他人看得到,但却永远抓不住,在杨舒身上独有的最美之处。没错,那是因为伊娃是从心底深处深爱着杨舒,才能画出这样的美感,也只有真正深爱一个人时,才能发自内心的欣赏和记下对方真正的美丽。
  而当时的杨舒只有二十岁,但却经历过一场让人成长,甚至让人不知不觉间老去的生离死别,杨舒的样子是年轻得剔透亮丽,心却是几近濒死。
  在画展里来宾大多聚集在伊娃身旁,不然就是在几张画杨舒的油画作品面前流连,没有人发现画中的模特儿真人就在画展现场,因为杨舒戴着帽子,还是杨舒不再赤身露体的原因,让观者失去对她的兴趣,还是因为她根本就表现出一副我不是那模特儿的原故。杨舒对那些画像没有兴趣,独自走到伊娃的风景画作前观赏着,因为那些风景油画可以让她想起伊娃带着她去写生时的愉快情景。正值停伫在一张叫海岸的画作前独自沉思的杨舒,突然有一把陌生的男声在背后响起:“Hi!真巧!”杨舒自然地转过脸去看过究竟,刚才问路的华裔男子向她礼貌地微笑着,杨舒却一脸不认识的表情冷淡地瞄了他一眼,然后是别过脸不理不睬,冷若冰霜的一张脸却异常美丽,男子却无辜地吃了“闭门羹”。男子不以为然,以为自己认错人了,但看清楚一点,却无疑是刚才问路的女子,“为何会这么冷淡呢?”男子心里想着,虽被冷待心里有点不是味儿,却依然很欣赏这女子的一贯洒脱。杨舒缓缓地移步到另一张画作,那是在巴黎阿历山大三世桥上看塞纳河的黄昏景色,那天伊娃向她说:“你别回去了,你看到这样的夕阳又怎舍得回去。”杨舒看着美丽的夕阳微笑着,那种笑是带着苦涩而幽怨,彷彿那是杨舒曾几何时看过,回想起来却锥痛了她的心。
  男子看着杨舒看画,让他想起顾城的一首诗:
  你一会儿看我
  一会儿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男子想到这自感荒谬,面前的女子不认识自己却对她说这无聊的话,甚么“Hi!真巧!”这种废话彷彿只能用在老朋友身上,又怎能对刚认识的美女如此轻佻傲慢。男子自觉有点失仪,所以只是沉默地看着杨舒的侧脸,并不作声,他默默地想着如何向这女子打开话匣子才会让她感觉好一点。
  杨舒又缓缓地走到另一张作品面前默默地看着。男子也缓缓地跟在她的身后。他看着杨舒的背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感觉让他无法言语,慑住了他的心神,突然产生出一种想要保护她的冲动。杨舒高佻瘦削,双手抱着双臂,她的肩膀彷若一双翅膀,从背后看有一种赤裸裸的脆弱。她是飞不起来的杨舒,堕落于人间承受着痛苦的杨舒。
  男子正想趋前向杨舒再度搭讪,但远处却走来一个中年法国女子,是举办这次画展的女画家,是伊娃。
  男子装作没事,像一般观赏者一样缓缓走远到另一张作品面前,目光是在巡视作品的细致笔触,耳朵却依然四听八方。伊娃操着流利的法语对杨舒说道:“亲爱的,你觉得怎样?为甚么今天这么晚才到?塞车吗?”然后是靠近杨舒背后轻拥着她的肩膀,并在杨舒的迷人脖子上轻吻一下。杨舒表现得自然而亲暱,就好像伊娃并不只是朋友,而是一个亲人一样亲切的眼神看着伊娃。“没塞车。只是我出门太晚了。又刚巧遇到路人问路,所以来晚了一点……等一下你有空吗?我想问你拿一下画室的钥匙。然后我要回去作画了,你晚上会到画室里去吗?”杨舒的法语虽比不上伊娃的流利,但听起来很有味道,很属于她自己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