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的使者来宣读诏书的一天,天上正好下起茫茫大雪,迟了几个月才姗姗而来的大雪,霎时间就覆盖了整座庭院。
桓玄领荆、江二州、二府、一国的消息如初降的雪势,蔓延了东晋整个西部地区,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而为,这五处的祝贺笺一起送达到江州。
当时的桓玄坐在厅堂上,贺笺一到,立刻在木制的贺笺后面作答,粲然成章,不相糅杂。
一旁侍候的陶渊明也暗暗赞叹,这次在建康时,曾听人说起“桓玄文翰之美,高于一世”,看来并不假,细看桓玄的字,也有二王的笔法,看来他满屋的收藏也绝不只是看看而已。
座上姿貌端严的男子派人送出写好的回笺,又独自沉思起来。
他应该是得意的,领二州,荆州、江州,二府,即荆、司、雍、秦、梁、益、宁、江八州军事都督府及后将军府,一国,就是他最喜欢的封国南郡。南郡公刚三十岁出头,小自己四岁,如果不是地位显赫,他真想收下这多才多艺的弟弟。
渊明悠思间,桓玄的声音传来:“渊明,你说人怎么样才能如这雪一样纯白,子道赞得好‘资清以化,乘气以霏;遇象能鲜,即洁成辉’。”
对于这个问题,他其实早就有答案了,说道:“桓公来此一年有余,竟不识此地之宝,庐山之上有东林寺。“
桓玄扑哧笑出来,自己心情虽不好,还没有要出家的念头,陶补充道:“不敢建议桓公出家,东林寺中有高僧慧远,修清道远,见到他,俗世也可暂时抛却脑后。“
东林寺,在荆州时就听过此寺的大名,王佛大好佛之人,和桓玄闲谈时常提起此人,而殷仲堪,和慧远的关系更好,还有书信往来。当初殷仲堪去荆州,途经庐山时前往致敬,与慧远一起行至北涧,谈论《周易》体要,谈了很长时间了但不觉得疲倦,之后赞叹道:“识见卓越深邃,实难望其项背。“
桓玄讨殷仲堪时也路过路上,想请求慧远出山接见他,慧远绝不破例出虎溪去见宾客,借口疾病,桓玄也不勉强,军事要紧,就离开了。
他对于佛不喜欢,他以为出家是逃避,不交赋税,不服兵役,而一些僧人的嘴脸,在司马道子处看看就够了。
至于慧远,外界的评价是神韵严肃,容止庄重,所以凡欲瞻睹其人者,全都颇为敬畏。而在桓玄看来,慧远看中庐山,找到当时的此时桓伊,桓伊就立刻为他修建院殿,协助他组建东林寺;后来江州刺史王凝之集中外僧徒八十八人帮助他翻译佛经。而且,他和朝中的王谧、桓谦等关系也不错,似乎是圆滑过头了。
对于桓玄的这种观点,陶渊明竭力反对,他和慧远关系好,几年前还和慧远一同修建潜慧寺,桓玄对高僧的不尊敬让陶不开心。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而且自己也想见这高僧一面,就决定前去庐山,见一见这传闻中的慧远。但是心里却想着该问他什么问题,最好能难住大师,这种事他在荆州经常做。
陶渊明没有同去,他认为自己虽是一俗士,但也不喜欢以隶属他人的身份拜见那神一般的远公。
于是,桓玄带着自己的侄子桓胤和在他看来也脱俗的仙期上山。
慧远的眼光果然不错,庐山林壑深幽,静若绝世,一场雪后,万籁皆寂,唯有邈邈钟声传来。一些树的叶已落尽,白雪为衣,又有常绿之树,依旧葱葱,绿白相间,韵味非常。
自己早已派人上山说明要见慧远,所以,现在也就直接往山上走,带着他一贯有的傲气,路上也有僧人下山,不禁多看这三个俊美男子一眼。
终于,到达寺庙,桓胤,仙期皆在外等候,桓玄独自去见慧远。见到此人之后,桓玄终于明白为什么他的赞誉会那么多,见到慧远神韵,桓玄不由自主地礼敬,慧远点头回礼示意。
但是该问的还是要问的,桓玄首先发难:“儒家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今你因何剪发去须?”慧远简洁地回答:“立身行道。”
桓玄认为他说得很好,因为《孝经》上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桓以《孝经》发问,慧远也引《孝经》来回应,说明佛教的沙门出家修行,并没有违背孝道。
桓玄本来还准备了很多问题,但此刻都觉得说出来只能显示自己的才薄德浅,于是将话题转移到政事上,甚至还提起自己征讨殷仲堪一事,慧远沉默良久,桓玄又问他有什么心愿,他双手合十,道:“愿檀越安隐,使彼亦复无他。”
桓玄安静下来了,看来高僧久居深山,并不知晓山下之事,又是礼敬一番,就离开了。
出来后,看到桓胤的脸色不好,倒是仙期在一旁露出难得的幸灾乐祸的笑容,尚未问话,仙期就问他见大师后是不是舒畅多了。
桓玄老实回答:“实乃生所未见。”
又问仙期自己的侄子怎么了,仙期笑着回答:“令侄刚才问一沙弥我们这三人如何,那小沙弥回答‘三位施主俊朗异常,奈何俗气过重’,他大概被此话伤到了。”
桓玄想这山也确实骄傲,小和尚都敢如此说话,不过,敬佩之心倒占了主导,拍拍侄儿的肩膀,说道:“胤儿与叔叔都是尘世中人,俗才是正常,不要放在心上。”桓胤点点头,说道:“只要灵宝叔叔不将某些事时时放在心头,我也不会烦心一两句评论。“
这侄子,总是如此……按照以往习惯,桓玄捐点香火钱就带着二人下山了,可能是山上的空气比较新鲜,他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佛门求的安稳,他是得不到了,即使是大师,也有难以如愿的事,而他,虽自命不凡,也尝尽了无可奈何,放下就好了。
又回府中,桓玄突然觉得自己在东林寺的表现实在不怎么样,玩心又起,派人请求慧远大师出仕,当然,结果是被拒绝了。
陶渊明看着好笑,说道:“远公清高,不似在下俗流,不会答应的。“桓玄点头,道:”这我知道?“
“桓公为何如此相逼?“
“练笔。“桓玄回答,说完,还把自己写给慧远的信笺递给他看,陶一看,桓玄笔走龙蛇,内容为:
夫至道缅邈,佛理幽深,岂是悠悠常徒所能习求?沙门去弃六亲之情,毁其形骸,口绝滋味,被褐带索,山栖枕石,永乖世务,百代之中,庶或有一仿佛之间;今世道士,虽外毁仪容,而心过俗人,所谓道俗之际,可谓学步邯郸,匍匐而归。先圣有言,未知生,焉知死。而令一生之中,困苦形神,方求冥冥黄泉下福,皆是管见,未体大化,迷而知反,去道不远,可不三思。运不居人,忽然将老,可复追哉!聊赠至言,幸能纳之。
简单来说,信的意思就是佛理精深,平常人难求,现在很多人披着佛的外衣,俗心更胜凡人,什么死后的福气都是浮云,时运不等,人易老,卿还是赶快下山吧。
在陶渊明看来,桓玄的语气还是略微重了一点,但是也没说什么,他相信远公能很好地应付过去。
果然,没几天,桓玄就收到回信,信中也是在稍有激烈的回绝:一世之荣,剧若电光,聚则致离,何足贪哉?浅见之徒其惑哉!可谓下士闻道,大而笑之,真可谓迷而不反也。
差不多就是说一生的荣耀也不过闪电般快,不值得贪求呢!鼠目浅见的人,他们会迷惑,‘下土闻道,大而笑之’,真可称得上是迷而不知返呵!
收到这样的信,桓玄想想也就足够了,又把慧远大师的墨宝作为自己的藏品珍藏起来。一直关注此事的陶是真正无语了,怪不得桓胤会说摸不清楚自己叔叔的为人。
和慧远几个来回后,桓玄也考虑该回荆州了,那个地方让他更有归属感。至于江州,他想让桓胤暂时代理,桓胤摇摇头,不能接受,说自己能力不济,而且他也有些时日没回家了。桓玄看着他的样子,不忍心让他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就随他喜欢。
于是,一封快书传给哥哥桓伟,只说江州有事要他处理,伟习惯了帮助弟弟,二话不说就赶来了。等听到他是要自己主管江州时,桓伟也是苦瓜脸,桓玄向哥哥解释自己初得二州,只能让自己最亲信的人来帮忙管理。
习惯了听从弟弟的安排,桓伟还是答应了。哥哥憨实,不少人认为他不适合理政事,桓玄却以为这样正好,一家中,有自己这样狡黠的人就够了。
害怕哥哥镇不住这里,复加哥哥为雍州刺史,又任命自己侄子桓振为淮南太守,既可以在外接应桓伟,又可以监控建康情况。
桓振就是脾气过于暴戾,这次索元在荆州期间,桓振帮了不少忙,也暗示他在桓玄面前多举荐自己。索元笑着答应了,他怎么说都是南郡的从侄,血浓于水,自己和他关系再好,也没有那层亲,心底突然有了小小的失落。
桓玄也是了解这个从侄,按亲缘关系上讲,他和桓胤是具有同等地位的,从亲近度来讲,桓玄也没和他真正接触。怕他嫌弃位子太低,又在他赴职的路上亲自见他,嘱托他收敛脾气,做好了自己定会重用。现在这个叔叔是桓家的代理人,当然得听他的,再加上自己犯事后都是这从叔处理,他对他也是尊重有加,虽然心里还是有点不平,自己在他眼里,怎么会连索元都比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