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浓重,真快,已经在建康度过了十个月。这天,桓玄卧在盘龙斋中,仙期侍侧,房中的炉火渐渐转弱,青烟断断升起,这时,手下来报谢重求见。
桓玄起身,道:“立刻请进来。”
谢重进来后,桓玄请他坐下,问道:“司马太傅如何?起居身体安好?”
“臣回来之际,太傅略感风寒,其他一切安好,近来连饮酒都少了,在山林间悠游自得。”
“哦,我倒想过去看看他。”桓玄说道,又补充慰问道:“景重来回奔波辛苦了,仙期,奉茶。”这里,只有仙期一个人,桓玄是懒得做。
谢重还是觉得好笑,产生桓玄依旧是当年那个初来建康的那个小子的错觉。不过,也就是个月没来姑孰,这里的变化真让他吃了一惊,桓玄把这里建得繁盛了,终究是太任性了,作为辅政大臣,应该崇尚简朴,而桓玄这样显然不利于民心的依附。
而桓玄身边的人,大多是世家大族,都能接受这样的兴土木,当初,谢玄在封地也是大造府邸,一般的大族,都会安置多出官邸。就如建康的乌衣巷,也是王谢二家花巨资建好添色的。可是,桓玄并不明白,现在整个门阀都在败落,如果还按照旧制,未来不容乐观。
“景重日后有何打算?还要去陪太傅?”桓玄问,他现在倒希望他能留下来,景重给他稳重的感觉。
“暂时还没打算,等过完年再说。”
继续闲扯几句后,谢重就告辞了。
等他走后,桓玄就派御史杜林代表自己去安成郡慰问太傅,这大过年的让别人长途跋涉,桓玄有点抱歉,对他说道:“让杜御史行如此有违常理之事,实在有愧。”
杜林脸色微变,桓玄只能说道:“等卿回来,我重重有赏。”
就这样,杜林出发了,桓玄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元兴元年,隆安六年,或者说大亨元年终于过去了。桓玄抛下人世的热闹,年初未过,就独自搬到这山间居住。
刘清也习惯了丈夫这样,她察觉到,自己的丈夫越来越孤单了,而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做,丈夫对她温柔关心,她挑不出他的不好,如果要说夫妻之间已不如从前缠绵,结婚十多年,还能耳鬓磨厮才叫不正常,也只能退当贤妻良母,照顾好几个孩子,在他意乱心燥的时候相劝几句。
九井山积雪未化,桓玄一个人在山上向下望去,不高的山,视野不远,满眼尽是顶上结着雪的高树,难得的是这些树,顶着白头,底下依旧苍苍。
弯弯曲曲的小径,桓玄看见有人押着一辆小车上来,上面还插着“桓”的旗帜,透过层层树与雪交错大的间荫,桓玄看到羊孚的身影。嘴角上扬,中心暗叹,看来又要管理政事了。
见到桓玄,羊孚是没给好脸色,反倒桓玄笑着道:“子道,如此严寒还上来,辛苦了。”
羊孚轻瞥这披着羊裘,暗想以前被叹为神仙中人的王恭,应该还不及桓玄,但是这不正经的懒惰劲,实在叫羊孚喜欢不起来。
“桓太尉,年关以来积累的政务已经装有一车了,还请拨出一点时间照顾他们。”
“我知道,不过,不是有堂兄、敬祖还有卿,怎么还会有这么多?”桓玄无奈地拿起一卷政书,因为是简牍,重,又占空间,他怎么都喜欢不起来。
“子道,我迎来了三十五岁,人生果然匆匆,竟然还要用时在俗世上。”桓玄感叹,羊孚也就已经三十一岁了,终于是熬到了三十年。
“太尉如果想要回头,我可以为谋划,若你我共回荆州,清水作茶,游乐山间,也不比在此山差。”羊孚说道,眼里竟有几分期待。
桓玄避过他的眼,看着下人将这些案牍搬进屋中,桓玄转移话题,说道:“现在又不是没有纸,为什么还用这些竹板木头报告,看着就骇人。”
羊孚点头说道:“也是,这些确实浪费。”
“子道,你传达下去,以后各级各地上书,都用纸。”
羊孚皱眉,劝道:“太尉虽然权重,毕竟只是太尉,不能下如此大的整改,君前些日子发的政令已经让百官头疼了。”
“那就从我的部下和给我的政令开始吧,以后再慢慢扩大。”
羊孚点头,这边的桓玄随意拿起一份,看完,丢进炉火里,又一份,又随手丢进,嘀咕道:“这些也不是什么大事。”
羊孚无奈,桓玄还是这样任性,说道:“太尉,这些还是留着好,万一有用……”突然又发现他的脸色不对,而这边的桓玄也被这里的内容惊了一下,只是简单一句:江州刺史,前将军桓石生卒。
几个月前还带着索元到江州,见到还是健壮的堂兄,怎么说走就走了,桓玄现在连怎么哭都忘了,只是惨淡地问羊孚:“卿以为谁该为下任江州刺史?”
羊孚也就明白发生什么事了,只能说道:“州牧位不高,权实大,太尉应该下山与群僚商议。”说着,走到桓玄身边坐下,轻拍其肩,表示安慰。
桓玄把这份放到一边,继续查看下一个:刘轨、司马休之、刘敬宣投奔北魏,袁虔之、刘寿等已潜往秦。
一声叹息,下一份:会稽米贵钱贱,人民困苦。
又一份,是著作郎蔡廓的上疏,桓玄看看羊孚,略有疑惑:“蔡廓?”他觉得这品级不高的官吏的上疏,根本不需要给他看,羊孚却点点头,示意他看下去。
桓玄认真看起来,是关于复用肉刑的,他看一遍后,放到一边,对这羊孚道:“他说的倒有理,只是最近忙,先搁着,日后再议。”
太尉的清晨赏雪的好心情已经完全被破坏了,羊孚倒上一杯醇酒,递过。按捺脾气,他继续看下去,终于见到一份还算好的:建武将军刘裕破徐道覆于东阳,贼兵走。
徐道覆,也就是卢循的姐夫,那个和仙期一起来讲和的人。接连看到的都是乱人心意的,现在这份消息却显得格外好,而刘裕这人,在桓玄看来又亲切了不少,对羊孚说道:“刘裕甚佳,该派人慰问奖赏刘裕军队了。”
羊孚微微皱眉,他觉得刘裕绝不只是一个武将,但见桓玄心情稍好,也不再说什么。
处理好这些,在羊孚的陪同下,桓太尉终于肯下山了。
下山后也就与众人商议江州刺史一职,经举荐,也就是郭昶之当任,就是当初朝廷征官,被桓玄扣押住的那人。
既然大家都说好,那也就是他了。可是他也是刚至江州,万事不熟,还有,他不是桓氏中人,桓玄还有那么一点不放心,就遣卞范之前去辅助几日。仲文异议,范之为桓玄左右手,杂碎的朝政的事离不了他。相较之下,羊孚作为记室参军,就清闲很多了。
羊孚没多说什么。就主动答应了,让他出走,桓玄还真有几分不舍,不过,羊孚办事,他放心很多,只能忍痛放他离开几日。
依旧一句“早去早回”,羊孚笑笑,说道:“事完了就回。”
羊孚前脚刚走,后边又有消息传来,这次是先往皇宫报告的,而这消息,对桓玄来说,又是一阵惊雷。
也就是去年年末,太傅司马道子薨,而他逝去的时间,正好是杜林到达安成的三天后,桓玄似乎明白了什么。
迈着沉重的步伐,桓玄走向皇宫,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做,难道向小皇帝解释自己并没有下达杀害司马道子的命令?
刚接到道子逝世的消息,又看桓玄到来,门口的侍卫连阻止他的勇气都没有了,倒是桓玄停下来,拿出自己的求见书,请求传达。不久,就有人战战兢兢地领桓玄进去。
这次是太极殿,进去后,却不见皇帝,只有穿着孝服,面色凄凉的司马德宗,桓玄问道:“皇上呢?”
“皇上在西堂为叔父哭丧,还望太尉不要打扰。”德文虽然脸色不变,但桓玄感受到这孩子的畏惧,惭愧心又起。
“好,那替臣下转告一句,愿皇上节哀,殿下亦节哀。”桓玄说完,便要离开,他也觉得沉闷。
刚转头,司马德文的声音又响起,还带着点哭腔:“太尉,我们兄弟还能活多久?”
桓玄回身,德文也已经是满脸泪水,他走近他,替他擦泪,德文不敢逃避,任由他动手,桓玄说道:“我为何要伤害你们?“
德文三分委屈,七分愤怒,说道:“前几月,宫中伙食降等,如今叔父丧,我实在难想下面会发生什么。”
桓玄沉默,宫中的开支也经过他的批准,当初,他听说皇帝与他的答话经过训练,而又有人上疏说他浪费国库钱财之时,他忍不住了,带着点报复,下令说国库空虚,为分担国难,自己少领俸禄,而皇宫也缩减开支。
按照俸禄,桓玄是养不活自己的,他有自己的金库,而皇宫,就有点凄惨了。后来,还是刘柳、羊孚等告诉他不能如此行事,他才勉强回复皇宫的供应。
想来,自己做事还真有缺德的时候,稍有愧意,轻声说道:“只要我活着,就不会伤害你们性命。”语气中带着几分安慰,毕竟他们都没错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