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经商讨,由桓谦指导主要实施方向,谢混负责细节上的修订,而桓玄,又是一挥大笔,写下总纲领《与僚属沙汰众僧教》:
  夫神道茫昧,圣人之所不言,然惟其制作所弘,如将可见。佛所贵无为,殷勤在于绝欲,而比者陵迟,遂失斯道,京师竞其奢淫,荣观纷于朝市,天府以之倾匮,名器为之秽黩,避役锺于百里,逋逃盈于寺庙,乃至一县数千,猥成屯落,邑聚游食之群,境积不羁之众,其所以伤治害政,尘滓佛教,固已彼此俱弊,实污风轨矣。便可严下在此诸沙门,有能伸述经诰,畅说义理者,或禁行修整,奉戒无亏,恒为阿练若者,或山居养志,不营流俗者,皆足以宣寄大化,亦所以示物以道,弘训作范,幸兼内外,其有违于此者,皆悉罢遣所在,领其户籍,严为之制,速申下之,井列上也。唯庐山道德所居,不在搜简之例。
  众人这样的商讨结果,桓玄已经做了很大的让步,而对佛门的要求也已经降到最低能伸述佛经诰论,畅说义理,或者遵守佛门戒规的都可以继续留在佛门,还有在深山里养息,不入俗世的也可作为典范,弘扬佛道,对于其他人,都把他们遣回原住地,领回户籍。
  写完与众人看,他们觉得桓玄还是极具人情味的,比如即使是如此严肃地淘汰这些僧尼,桓玄在这里还称呼他们为“阿练若。”阿练若是梵语音译,昵称意味浓重。整好一百年后,也是在这里登上皇位的极好佛道,出家四次的梁孝武帝的小字就是”练儿“时人多称为”阿练。”
  还有不可忽视的是桓玄在最后特地不上庐山是道德所居,不再搜简的范围,众人商讨,多数人还是赞同让庐山直接过关,可是像桓玄这样写出来,实在偏爱。
  很快,这个就开始实施,经桓玄如此一说,这庐山的东林寺显然成了当时佛教寺庙的领袖。作为领袖,作为领袖中的领袖,慧远法师绝不会只顾着自己,抱着各扫门前雪的心态看其他寺庙遭摧残。
  对于桓玄这次沙汰僧众,慧远还是抱有很大的希望,毕竟佛门如此是有目共睹的,于是,他也致书桓玄,写下《与桓太尉论料简沙门书》,在书中,他也承认“佛教凌迟,秽杂日久“想到这些,自己也是”愤慨盈怀“又提出禅思入微、讽味遗典、兴建福业三种也不该再搜简之列,这些和桓玄所提的也基本符合。
  为了佛家大业,慧远还是提出质问,僧尼形迹可考,但学识真假难辨,如果都是檀越你一个个考察过来,我当然放心,但如果是你手下的官吏执行,下手可能就不知轻重了。为此,他提出建议修整建议,最后还有一点,桓玄看看也觉得有几分可笑,就是他请求准许世家大族有慧根的子弟出家。
  桓玄把慧远的书信抛给下面的人,也照着慧远所说的改,也算是一番修整,风气转好,此后几十年,倒不见佛门人对朝野有所干预。为了让效果更好,桓玄又对极尚佛的官吏整治一番。羊孚叹口气,这样做确实好,但不免惹来朝野闲话,桓玄笑笑,不以为意,可是,慢慢升起的非议,着实让羊孚苦恼一番。
  其实,也就在这一年,慧远与一百多位高人在庐山结成,白莲社,共同誓往西方乐土。依据陶渊明的描述,慧远曾邀请他一起入社,他笑着拒绝了,这些,终究是太虚幻了。十几年后,也有人想入社,却被慧远拒绝了,这人就是谢灵运。
  谢灵运,在桓玄看来,这孩子脾气是不好,才气是有的,而傲气,比任何人都盛。他袭爵康乐公,名将谢玄之后,又深得叔父谢混喜爱,不骄傲也难。所以,他总想压制一下这少年,自己在任上也没重用他,平时也就把他叫过来,说说闲话而已。
  年少气傲情狂,是不是打断别人的话是常事。依旧是在堂前议论,臧否人物,品评他人,以当时的状况来看,除了桓太尉自己,其他人是没什么权利品鉴他人。
  瑞雪纷飞,桓玄以为扬州的雪总赶不上荆州气派,才女所说的“未若柳絮因风起“果然不假,飘摇附风,倒不如谢玄的撒盐空中来得畅快。在这种赏雪时节,前几日还因为儿子桓升四周岁生辰大宴群臣,现在又召集属僚讲学。
  桓玄比较应景,这次讨论《诗经》,刚诵了一句“雨雪,见见消。雨雪浮浮,见见流“就看向羊孚,羊孚见桓玄看他,脸一红,竟低下头。好了,太尉讲经的心也没了,把诗经随手扔给坐在后面的仙期,饶有兴致地问刘瑾:“我何如谢太傅?“
  刘瑾,王羲之的外孙,刘瑾也是不经思考就回答:“公高,太傅深。“所谓的高深,拆了随便用。
  又问:“何如王司徒?“
  “太尉淹通,司徒晏然。“依旧是快速对答。
  桓玄喜欢问这些奇奇怪怪,难为别人的问题,而对于他的提问,这些人也形成砖系统的回答。
  还真是应付……桓玄显然是看出来了,更不想放过他了,继续问道:“何如贤舅子敬?”
  这个王献之是不是桓玄此生的追求目标?坐下的王桢之已经暗暗地笑一声,他的一时之标和千载之英已经对答得很好,而这刘瑾怎么说也得超越一下自己。
  刘瑾似乎是不耐烦了,这人怎么没完没了,得想个办法才行,眼珠一转,说道:“楂、梨、橘、柚,各有其美。“
  这回答有很高的水平,都各有其好了,你也就不好再问什么。所以,话音刚落,刘桢之就抚掌叫好,谢灵运笑出了声,连羊孚的嘴角都微微上扬,而桓太尉,干咳几声,示意大家安静。
  仙期十分厚道地把《诗经》递还给桓玄,他接过,也不想再说什么,又把这扔给旁边的殷仲文,说道:“仲文,你来讲。”
  仲文也算是一介名士,他的才华也是有目共睹的,他接过书继续桓玄的论题自然不会有问题。
  殷仲文可能对诗的理解还在桓玄之上,娓娓道来,又与谢混几番对答,言简意深,座下的人都不禁点头,连桓玄都含笑专注听下去,又吩咐左右把自己的儿子叫上一起听,让简儿在帐后接受教诲。
  当然,简儿是听不下去,一看这场面就偷着跑开了,可怜的升儿还是要陪在父亲身边体会这些大人们的陶醉。算起来,桓升比桓玄要乖很多,从雪中走来的玉娃娃俨然成了雪娃娃,与父亲略带狡黠的眼神不同,这孩子眼中一片纯净,而桓玄从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清绿的眼没有再传给儿子,灵动的墨黑配上白嫩的脸庞,一张无辜的脸,实在让人喜爱不忍欺。
  懂事的桓升并没有陪同父亲坐在高位上,安静地向父亲请安后就在谢灵运旁边坐下,双目注视殷仲文,说不上是被他讲的内容吸引,他只是觉得这样做是对主讲人的尊敬,这些,母亲都特地教过。
  众人其实不喜欢这小孩子打扰他们的雅兴,但一看这孩子,就什么事都原谅了。
  终于,殷仲文把《北风》讲完了,堂中一时沉默,似乎还沉浸在仲文的声音中,倒是谢灵运不清不响地感叹一句:“若殷仲文读书半袁豹,则文才不减班固!”
  听了这句话,堂山的沉默声更重,众人包括仲文自己都是认同的,但被谢灵运这个小辈说出口,殷仲文实在说不上高兴,而灵运口中的“袁豹”,虽然有博学的美名,但也只是一个后辈,能懂得多少?
  谢混此时也只能对仲文说道:“家侄口无遮拦,管中窥豹,只见一斑便大下结论,我定当好好教诲。”
  桓玄倒不觉得谢灵运有什么不对,只是点点头,对着众人道:“后生可畏,可知来者已超今人,我们这一辈也要勉励。”
  桓玄也有三十四岁了,不算老,但也说不上年少,可是,他有时候,还带着几分孩子气。桓玄招招手,示意儿子走上来,又对着儿子问道:“座下皆是当世高雅之士,升儿以为何人最佳?”
  桓升向来不随意评论别人,或许,这孩子还没有这个概念。座中人本以为做桓玄手下会很累,现在才发现,做他的儿子才叫累。
  桓升水灵的眼扫过众人一眼,他们莫名紧张起来,如果让这孩子选中,是一种荣誉还是将来他人的笑柄?
  桓升缓缓转过头,对这父亲说道:“众喜传人语,以小子之资,不能语众。”
  桓玄一时没反应过来,后只能无奈摇摇头。还是刘桢之抚掌大笑,感叹这孩子言语厉害不减其父,其实,桓升的话说得平平,就是说众人会传播人话,以自己的资质,不能在众人面前乱说,可是如果这句话原出处,那只能说桓升绝不是一般的小孩。
  这句话的本来出处是桓温,以前,有人问桓温王安石和王坦之的优劣,桓温正想着,正要说出口,突然打住,说道:“卿喜传人语,不能复语卿。”
  桓玄以父亲之威让儿子作答,而儿子以祖父之语回应父亲,让父亲呆了半天,果然是后生可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