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玄接过王神爱抄的《起居注》,这边王神爱看着斜坐的桓玄,带着莫名的紧张,眼里泛着自己都不知道的期待。
  良久,桓玄缓缓抬头,对上女孩清冽的眼,微红的脸,说道:“以前,朕左边放着卿祖父的字,右边悬着卿父亲的字,恐怕将来,中间还要再添上侄女的字了。”
  这话对她来说不啻惊雷,这么评价自己,把自己和祖父、父亲放在同一位置的,桓玄是第一个,恐怕也是最后一个,女孩脸上的微红变成红艳,低头说道:“是桓叔叔抬举了。”
  “灵宝叔叔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侄女了。”桓胤的走了进来,他听说桓玄让王皇后抄书,觉得好玩,就来看看,正好听到皇后叫桓玄叔叔,这其中的渊源,他是清楚的,这么叫也不算错,不过,这两个人的关系什么时候好到叙说亲情了?
  这么一说,神爱的脸更红了,桓玄也不理这侄子的话,只是拿着神爱的作品,对他说道:“胤儿,看,侄女的书可不比你的差。”
  桓胤一看,就明白了灵宝叔叔的书画瘾犯了,看字,确实不俗,可是,现在也不是讲这些的时候。桓玄又从神爱的五幅作品中选出一幅,其他四个,连着自己原本的一张,递给桓胤,说道:“传示远近。”
  桓胤又愣住了,灵宝书叔叔应该是抽了,现在让其他人看这些,还不如念佛经将来超度用,玩是可以的,但也不能过分了,硬是不接。桓玄叹口气,说道:“还是都收藏起来吧,看来想传世都不可能了。”
  桓玄是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荆州呆多久,过一天是一天,作文也好,看字也好,终究只是暂时逃避的港湾。
  终究是要面对现实的,桓玄的船只刚进入荆州境内,江州的消息就传来了,何无忌、刘道规等破何澹之、郭昶之于桑落洲,众将生死不明。
  桑落洲一役,自己的军队又是大败,好了,又落了个被人追的惨景。
  坐在船头,喝酒,似乎整个长江都弥漫着淡淡的酒香,刘清还没告诉他为什么她的酒量会这么好,以后若能再见到一定要问清楚。
  王神爱看着不久前认的叔叔,听到前方的王师胜利的消息,心里倒是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也是呆呆地望着桓玄,注意到背后目光,桓玄转过身,也不说话。
  王神爱也不知为什么,安慰的话就出来了:“胜负乃兵家常事,叔叔不要放在心上。“
  桓玄倒是笑了,说道:“兵家的事,也不该是女儿家改管的,江上风大,吹伤侄女国色的脸蛋就不好了,回去歇着吧。”
  这算是夸自己美吧,她十三岁入宫为太子妃,十四岁为皇后,没人夸过她的外貌,也没人会以这种口气跟他说话,轻佻中带着关心,毕竟她也是二十岁的女子,对桓玄的话产生了别样的感觉。
  “伤了又如何,也不会有谁看,无论发生什么,我的一生就这样了。”女孩的声音略微高了,口气中带着不满与委屈,这种任性的话,她还是第一次说出口,马上又后悔了,自己说这些做什么,惹人家笑话吗?看桓玄,确实是噙着笑意,羞恼之下,转身便要离开。
  桓玄的声音从背后想起,“你啊,怎么就不学学你母亲?“
  王神爱停下脚步,想起了自己母亲,那个强行嫁给父亲的母亲。父亲本来有一个妻子,郗道茂,是父亲的表姐,两个人青梅竹马,到了合适的年龄就成婚了。可是,离婚的公主偏偏请求嫁给他,公主,自然是不能做侧室的,先嫁的也不能为小。于是,皇帝逼王献之离婚。为了躲避与公主的婚姻,献之用艾草熏自己的脚,瘸了,公主也不介意,就要嫁过去。
  终究,公主嫁进来,郗道茂离开。
  “神爱年纪不大,容貌清丽,书法不凡,如果真不满意德宗或是有自己心仪的人,叔叔如果还在,就一定做主。“桓玄许诺,又觉得自己前途未卜,这个倒像是空头的诺言,又说道:“如果王侄女真不高兴,叔叔现在就和德宗说清楚,将卿许配一个配得上卿的人。“
  听到这话,神爱的眼泪就下来了,就这样背着桓玄立着。她虽然不出声,但略微抖动的肩却告诉他她在流泪,桓玄看着心疼,以为她还有顾忌,又说道:“卿也不用担心,若我失败,将来有人问起来,就说是我逼的,恼羞成怒,想要通过改嫁皇后来凌辱晋庭。“
  这个叔叔,好是热心……神爱心中念道,这又岂是这么容易,名门之后,总是要顾着家风,若在落难十分离开,她的良心也不安,就算走,又往哪里去。就算刚烈如母,最后还是落了个毁人家庭。在她三岁时,父亲就离去了,所以,他并不知道父母感情如何,只是听说父亲临死之时,心心念念的还是以前的妻子。她的母亲,她从没见她哪一天真正开心过,进宫前几天,母亲就对着她流泪,她以前以皇室身份强嫁他人,现在女儿是被迫嫁皇室,天理循环,难道就是如此吗?
  神爱也是乱,这时的她,这种状况下,她又怎么能考虑自己的事,硬生生说出一句:“罢了,桓叔叔,就算不是皇后,我还是德宗的妻子。“快步离开,带着满脸的泪。
  神爱刚走,桓胤就从旁边出来,他从开始就在听他们的对话,他自然知道叔叔不会自己做什么出格的事,不过,叔母不在,叔叔若看上这不凡的侄女就麻烦了。看来,是自己想多了,不过,这叔叔是太热心了。
  “灵宝叔叔,现在可没空关心别人家事了。“桓胤在他旁边坐下,看着叔叔,眼中的一抹绿变黯淡,整体风采倒是依旧,醉态的笑,也看不出这是落跑的君王。
  大船依旧前进,走进熟悉的故土,却没有产生期待已久的安全感。人生最终的故土是坟墓,大概只有进了墓才算安心。
  终于,到了巴陵,五年前,他派人袭取这里的粮仓,大败殷仲堪和杨期,霸取荆江,如今的自己,失去了当年的意气。项羽至死都不回江东,恐无颜面对,自己倒巴巴地回老家。
  沉思间,神爱又直接走进,神色紧张,桓玄瞟一眼就明白了,肯定是那个老皇后又出问题了。
  “零陵君已经不堪舟船颠簸了,望桓叔叔怜悯。“神爱眼中含泪。
  “那就留在这里。“桓玄回答,他要回南郡,回江陵,带着尸体不好,抛下尸体……
  神爱想不到他答应得这么快,可是,“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吗?太孤单了。“她又小心地试探着。
  “那王侄女想如何?“桓玄问。
  “我们能留下陪她吗?“神爱的声音变低,桓玄沉吟。
  “反正都在荆州了,跑不了。“声如蚊虫,差不多只有自己听得见。
  “你可以留下,德宗不行。“桓玄说道。
  虽然称自己为侄女,该不讲情面的时候也不含糊,自己也只是桓玄在无聊的时候随意戏谑的对象,即使日后他复兴,又能为自己考虑多少,多半会忘了,忘了在逃亡路上曾许诺的事,而自己难道真想他兑现承诺?这念头一出,神爱还是羞愧。
  “不行吗?“见神爱低落的神色,桓玄又问,他还不知道神爱的心又转了好几个弯。
  “不,谢谢桓叔叔。“说完,就退下了。
  安排本地的官员好生接待两位前朝皇后,巴陵郡守为两位皇后安排好住宿后,非常贴心地问桓玄若敌军来袭,这两位皇后是不是可以当做人质。桓玄顿一下,才说一个是快要到阎王殿报道的老太婆,一个是多病瘦弱的女子,没什么利用价值,好好照看就行。又留下手下江陵王稚徽戍守巴陵,嘱托他看好皇后,如果不是自己这一行人就不要放开皇后。
  留下两位皇后,神爱说一句保重,桓玄回一声苦笑,也就分别了。德宗发现妻子留下,又哭闹了一回,桓玄懒得理,还是德文和李回在一旁安慰。
  德宗脸上犹有泪痕,桓玄暗叹,这傻子,带着估计也没多大用处,就算把他绑在军前,恐怕晋朝军队也不会手下留情,死了罪名不还是自己担,一路上也就是解闷,热闹。
  回家了,回到自己富丽堂皇的南郡府。时任荆州刺史的桓石康,和郭昶之一样,接待了堂弟,作为亲人,对桓玄的了解更深,他直接为他置办宫殿,朝堂,依旧是帝王的规格,只是多了几分风雅,很好地掩盖了落难的痕迹。
  本来,桓玄对荆州还抱有较大的希望,从内政到军事,条条公文奏章看下来,顿时觉得没戏了,荆州好像也只是一个空壳子了。哥哥桓伟逝后,庾仄之乱虽然没完成多大的实际损害,却是实实在在地冲击了人心。
  有些事,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别人,却总要如此做,桓玄宣布因为天象异常,所以迁都……其实,也就是逃亡了。
  建康呆不下去,回到老家还会是土老大吗?荆江附近的地方官还是够义气的,总会上书问候他,表达天子飘零的感伤。桓玄看了还是不舒服,再次强调是迁都,又重整一次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