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该往哪里走,从建康一路跟着桓玄到这里的毛修之说道:“到汉中不仅路途远,而且,以梁州刺史的实力,不一定容得下我们,入蜀,投奔我伯父,如何?“
  “卿家伯父,不把朕绑起来就是万幸了,不是去求死吗?“桓玄语气轻松,却非常理智地分析,毛璩与他作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点他还是清楚的。
  “可是,除了那里,我们已经无路可走了,看刚才的情景,连江陵都回不去了。”暗夜中,桓玄看不清毛修之的脸。
  按理说,把毛璩的侄子留在自己身边是很危险的,况且,他曾经还是殷仲堪的部下。攻下江陵后,殷仲堪的部下,如果有心投靠桓玄的,像毛修之、胡之类,他都收下了。无心投靠,稍有心道歉的,他都放过了,像庾仄之类,也只有像罗企生这样倔强、忠心又死板的人,他才会痛下杀手。
  毛修之虽然是毛璩的侄子,但他表示愿意为桓玄效劳,他懂音律,善于骑射,二十出头的翩翩少年,桓玄也就留下他了,而且一直都比较看重他。以前任他为参军,登山帝位后,就以他为屯骑校尉。桓玄不是能肯定他一定会忠于他,但他自信,即使他会背叛,也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威胁。
  毛修之又说道:“虽然伯父和陛下不和,但现在可以说是西方荆益与东方北府的战争,叔父不定会站在哪一边。况且,西蜀也不是叔父能控制的。西蜀是陛下父亲宣武帝平定的,能让他们诚服的也只有宣武帝,陛下作为宣武的儿子,他们自然更服气陛下。”
  桓玄沉默,周围的人也都看向桓玄,即使在黑夜中看不清桓玄的脸,多少也知道他的纠结。
  “而且,想必陛下在益州也安排了不心腹,与他们一起,取得益州,这样,我们才能获得安全。”
  毛修之所说,绝不是没有道理,桓玄在益州确实安排了不少人,除了自己人,还有阳昧等立场两端的人,不过,为了那边能安静一点,桓玄也没做什么举动,到了这份上,现在不用,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再想想,靠桓希也只能延长流亡时间,还不如再赌一把,于是点点头,乘舟入蜀。尚未满月,月光发出微微的亮光,隐约可见的只是人影,一片朦胧间,桓玄感到一阵累,就打算先睡下了,对周遭的人说道:“都休息吧,守着也躲不过什么。”
  周围一片静默,片刻也就不安心地去休息了,庾颐之、毛修之不放心,轮留下来守夜。
  第二天,天气大好,日上三竿,桓玄懒洋洋地走出船仓,坐在船头的甲板上,贪婪地沐浴着阳光。
  桓升也起来了,默默地替父亲梳头,一泄青丝,还不曾有白发,他把父亲的头发梳好,插上玉导,再蜷进父亲怀中,闭上眼休息。即使一路下来对父亲多有怨言,但父亲的怀抱永远是他最依恋的地方。而且,小小年纪的他也明白了,父亲的怀抱已经不能待多久了。
  仙期在船仓里用受伤的手饶有兴致地煮着小米粥,小小的桓浚在一旁帮忙。桓石康似乎对突然冒出来的万盖非常感兴趣,抓住他问东问西,范之比较现实,苦着脸靠在船桅上,庾颐之拍拍他的肩,掸落落在他肩上的鸟粪,范之回过神,二人相视,继而摇头,然后大笑。还三个桓玄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却一路跟随他的散卒相互聊天,往水里打水漂,彼此好奇着怎么会一起到这种地方来。
  毛修之望着半眯着眼的桓玄,怀中抱着儿子,俊脸如江水平静,就跟平时在建康宫中和在南州斋里一样,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良久,桓玄缓缓开口道:“敬文,如果,被卿家叔父抓住了,能不能替我在令叔面前求升儿和浚儿一命?“
  桓玄此刻的脸是认真的,毛修之跟着他一路逃至此,这还是他见过的最认真的大楚帝王,或者说,是最认真的父亲。
  毛修之呆住,这是一个普通的父亲在求他,一个平日里如神一般的父亲在求他,自他跟随桓玄以来,就没见他求过任何人,即使落难,也不对下属露出半分祈求神色。他不求人能接纳他,也不求人跟随他,他是骄傲的。
  “臣尽力。“毛修之终究是不忍心拒绝他的,他待他很好,他比殷仲堪器重他,他会和他探讨音律,他会安静地听他唱完吹完一曲,然后遗憾地说自己所学不及他精,不能做他的知音,而他……
  桓玄听后欣慰地笑了,却不道谢,向那三个不知名的士兵招手,示意他们过来,他们走近,问陛下有何吩咐。桓玄苦笑,指着其中一个,道:“在从建康到江州的船上,朕见过卿,卿是何人,籍贯何地?“那人回答他叫许麟,原是荆州天门人士,跟着桓玄入建康,本在索元账下,后为桓玄组的羽林军中一员,是一路至此,也是会背几句《起居注》的士兵。
  又问另一个,那人叫王留,他也是荆州人,一直是西荆的守卫兵,他说自己一家皆受桓氏恩惠,所以愿意跟着桓玄,生死不惧。
  最后是一个叫王欣的腼腆少年,他结结巴巴地说清其实他是汉中人,知道陛下去汉中,就想着回故土看看。
  正说着话,仙期的小米粥煮好了,桓玄闻出来了,是洞庭粳米特有的香味,伙食不差啊。仙期非常公平地给每人一小木碗,桓玄特殊,是小玉碗。
  众人喝着粥,讲着话,连平日不怎么说话的万盖都讲起自己的行商经历,看来,石康的面子要比灵宝大了。
  遥遥望见前方有一小岛,桓玄问众人:“那是什么地方?“
  王留答道:“那是玫回洲。“
  “这名字有趣,玫回,玫回……有去没回。“桓玄开着玩笑。
  众人脸色皆变,这桓玄不说则已,一说必中。很久之前说牢之会反,反了;仲堪会败,败了;不久之前说刘裕等会成,也成了……
  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了,抱歉地笑笑,不过,仙期的反应也太大了,怎么整个人都扑过来了,然后,只听见“嗖“地一声响,一只箭直直地射进仙期的后背。
  嘭嘭嘭,碗落到船板上的声音有点沉闷,只有桓玄的玉碗,咕咕地转了几圈,落入江中。矢如雨下,众人抽刀抵御,保护着桓浚和桓升。
  而桓玄这边,仙期扑过来后,万盖也过来了,来不及问,他做的也是替桓玄挡箭,桓玄还在震惊中,没反应过来,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周围的喊杀声,他也听不见。直至最后,仙期的头重重地倒在他的肩上,耳边传来“灵宝保重“的声音,他才惊醒过来,又是被人一推,他倒下,仙期倒下,推他的万盖也倒下了。
  倒下的三个人中,还能站起来的,却只有他了,等他起身,才看到仙期和万盖身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箭。箭雨阵还未结束,桓玄该自己拔剑抵御了。
  等到对面的箭渐渐稀疏,桓升跑到父亲身边。桓玄看向另一边,许麟、王欣都倒下了,石康、颐之、范之都受伤了,桓浚躲在一边。
  桓玄蹲下身看儿子,桓升带着血迹的脸却是坚毅,他伸手,拔掉桓玄身上的箭,又一支射来,桓玄避开,却中左肩,桓升依旧把这箭拔掉。桓玄吃痛,乖儿子,你不知道这样拔掉,连着肉一起出来,是很疼的吗?当然,他知道现在不是叫疼的时候,最后时刻,还是要给儿子留个好印象。
  终于,漫天的箭没了,冲上数百人,桓玄也看清了,似乎是一艘送丧的船,上面有“毛“字。桓玄看了一眼一直避在一边的毛修之,修之低下头。
  又是混战,桓玄看不清敌人从哪里砍来,他只能抵御,还有护着儿子。最后,他累了,也受伤了,倚剑而跪,面前又迎来一人,桓玄缓缓站起,那人提刀便要砍,桓玄挥手制止,毕竟是君王,毕竟曾一声令下让数千王师投降,那人也不禁停下动作。
  桓玄此刻却露出一丝笑,缓缓拔下头上的玉导,早上桓升束起的头发一一垂下,对着那人说道:“你是何人,知不知道杀天子会减阳寿的?“问话中带着阴森,英气依旧的脸上夹杂着诡魅,那人微微一愣。趁此空挡,桓玄把身后的儿子推向毛修之。
  这时,那人也反应过来,大喊:“我是在杀天子的贼人!“壮胆成功,一刀落下,桓玄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被桓玄推开的桓升看着父亲倒地,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曾经气势非凡,睥睨天下的父亲死在一个无名小卒手里,脑中的理智一一断线,要冲上去,却被身后的毛修之牵制住,他挣扎着,斑斑血迹掩盖了往日如玉的脸。
  那人对着桓升又是一刀,却被毛修之挡住,那人疑惑地看向他,修之淡淡地解释道:“他是桓玄的儿子,应该送到江陵正法,以慰军心,震慑荆楚中人。“
  在桓升带着血的眼中,从叔桓石康倒下了,堂兄桓浚倒下了,将军庾颐之也倒下了,刚刚知道名字的王留也倒下了。只剩下毫无战斗力的范之,一步一个血印地向桓升走来,伸手擦擦桓升脸上的血迹,柔声安慰道:“小灵宝不怕……“
  江水脉脉,桓升告诉自己,在父亲面前承诺过的,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