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丽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诸葛英奇望了一会丁小丽,也闭上了眼睛。
  诸葛英奇想丁小丽回来,丁小丽就回来了;丁小丽要诸葛英奇讲话,诸葛英奇也讲了。但是很明显,他们相互为对方所作的努力都是人为的,好累啊。
  楼道里没有人,会议室里隐约传来说话声,诸葛英奇显然是迟到了。
  “你才来吗?那个什么陈晨光是你们班的吗?”王克彬从厕所出来还愤愤难平,一边系着裤子拉链一边问诸葛英奇。
  “是呀。”
  “太可气了!就是当代的陈世美!喜新厌旧,见异思迁,把农村姑娘玩弄了,又在学校里乱追女同学。我们社会主义的大学不能培养这种资产阶级的啊?”
  诸葛英奇示意王克彬,他的白裤衩被系到拉链外边了。
  “不能手软,我完全同意王书记的意见。开除!赶快进去表个态吧。”王克彬还要义愤在先,拉不拉拉链似乎无关紧要,说着超在诸葛英奇前边大步迈进会议室。
  诸葛英奇刚要进去,陈晨光从会议室里出来,已经欲哭无泪了,见到诸葛英奇便一把纠住乞求道:“诸葛老师,你帮帮我!所有的事情我都交代了,我,老师,你要拉我一把。”
  “骂什么你都听着就是了!”
  “我都照王书记说的,全交代了。我家在农村,不能把我开除啊!”陈晨光哭了。
  “你哭什么?进去吧。”
  “王书记叫我回去等决议。拉我一把!老师!拉我一把!”陈晨光拉着诸葛英奇的手不敢松开。
  “不就那么一点事吗?大不了回你们县城去教书,不会怎么样吧。”诸葛英奇在陈晨光的肩上拍了拍,帮他拣掉一根衣服上的头发:“回去吧!安心把毕业论文做好。”
  诸葛英奇进屋,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下。
  王书记正在慷慨激昂地讲着话:“我把陈晨光的检查里一些重要的材料再念给大家听听,发人深省啊!同志们一边听一边好好想想,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声音开始模糊,只见王书记的嘴急遽地开开合合。
  诸葛英奇听着听着抬起了头,表情由诧异而震惊而痛苦而愤怒。
  看来老王还真没闲着,也不愧为“文化斗争”时做过街道革委会的头。陈晨光也一定是受到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感召,在这些补充的检查材料上,详细地描述了自己与丁贵琴的四次纠缠过程,正经比得过黄黄小说,每一句都像是在回答一项提问。检讨差不多整整写了三十页,都是一笔一划的一个方格一个字。
  王书记读完了陈晨光的检查:“现在我们来讨论一下对陈晨光的处分决议。我建议:开除学籍,返送回乡。”
  诸葛英奇一惊,随即悲哀地提出:“是否要对陈晨光坦白的这些事实做必要的核实?”
  “怎么核对?那些被害者的体面我们能不保护吗?”王克彬驳斥道。
  诸葛英奇想到临进会场时陈晨光的哀求又鼓起勇气提出说:“这上边写到的与本班女同学的相交未遂是不是谈恋爱时的亲密动作呢?”
  早有另一老师冷笑起来:“像这样一个见异思迁,朝三暮四,很早就有混蛋意识的人配谈恋爱吗?”
  “诸葛英奇老师,恋爱可是一个神圣的字眼啊,它的核心就是专一啊!”
  “陈晨光抛弃了已经被他玩弄过的农村女孩丁贵琴,另觅新欢能说是恋爱吗?”
  “我看不报开除学校也不会通过!既然大家意见一致,就这样决定了。”王发易总结道:“散会!”
  众人纷纷散场,只留下诸葛英奇一人呆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能起身。
  没有人再征求诸葛英奇的意见,甚至也没有人理睬他,就好像受处分的不是陈晨光而就是诸葛英奇本人,而诸葛英奇的痛苦与惊愕正是会议所需要的副产品。
  诸葛英奇无精打采地进门。
  丁小丽正在操持家务,头也不回地打着招呼:“散会了?”
  诸葛英奇难过极了,手扶门框,哦了一声。
  “喝口茶,抽支烟,汤一滚就可以开饭了!”
  诸葛英奇打开了一瓶酒,不等菜上齐就喝了起来。
  丁小丽上好汤就坐下来看诸葛英奇喝酒。
  “丁小丽。我这一辈子完了!”
  “你没喝几杯啊?就醉了?”
  “是完了,而且是彻底的完了!”
  “你就别喝了吧!”
  “妻儿见弃,父母不亲!可我偏偏还在当老师,甚至还有权利教训比自己不知道要高尚多少的年轻人!”
  “你这是怎么啦?”
  “我完了。”
  “开的什么会?让你那么难过?”
  “真残忍啊!那么多的‘正人君子’把一个孩子玩弄够了,一脚踢出去!”
  “把谁踢出去?”
  “一个学生。”
  “他犯了什么错?”
  “爱情不专一!”诸葛英奇猛干一杯,自我解嘲道:“我犯的错比他大多了!”
  “你就会胡说!”
  “我真的一点也没有胡说。可你说这世界上真有爱情吗?”
  丁小丽低下头去想了一下,抬起头,坚定地:“有!”
  “我也说有!爱情的确有啊。我知道的。爱情的确存在过!但,那是恐龙时代!现代人有谁不是只配看看化石!听听传说!做一些可笑的复制品!”诸葛英奇嘲讽着。
  丁小丽听得不是味了,皱了皱眉,放下筷子:“那你告诉我爱情是什么?”
  “那是男女之间最无私的企慕和相亲……”
  “就这些吗?”
  “彼此的唯一!”
  “就是说一个女人一生一世只对一个男人好吗?”
  诸葛英奇奇怪地审视着此刻的丁小丽。
  “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做得到!”丁小丽激动地站起来。
  可诸葛英奇不但没有高兴,相反地却更加痛苦:“无知!谁都做不到,你如何能够做得到?如果你当初不是认识我,而是一个什么其他的男人,譬喻说到你家饭馆去吃饭的不是我诸葛英奇,而是王克彬,你会怎么样?你们是否也会像我们一样住在一起?”
  丁小丽又被诸葛英奇说得糊里糊涂的。
  诸葛英奇站起来接着比画:“我搂着你的腰可以跳舞,王克彬搂着你的腰也可以跳舞,不是吗?”
  “当然也可以跳了!”丁小丽实话实说。
  “很好,你说的,也可以跳!你不是要我告诉你什么是爱情吗?你听好,如果不是非此不可的,非这样不可的,就不是爱情!就跟遍地都是的苟合野合一样,就没有任丁更高的意义。既然没有更高的道德意义,又那么多的道德教训呢?”
  丁小丽实在是不懂了。
  诸葛英奇却说得兴起:“你知道吗?性与爱往往是不统一的。可以有性无爱,也可以有爱无性。问题是我们总要追求的爱远远比性伟大千倍万倍!既然秩序一开始就被破坏,我就敢说,在这个世界上谁对谁都没有道德上的审判权!”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真醉了!”丁小丽收拾碗筷进了厨房。
  看着丁小丽的背影,诸葛英奇更觉悲伤:“那你知道什么?啊?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该去用冷水洗洗头!我再给你泡点糖水。要不你还是趴到卫生间去吐吐吧!”丁小丽觉得诸葛英奇盯着自己的模样实在可笑。
  “也许,一开始我们就走错了道。”
  “错不错也都走到这儿了!没人怪你!”
  “今天我真的醉了!”诸葛英奇趴在桌上就要睡觉。
  “你不能在这儿睡觉!!”丁小丽果断决策,将诸葛英奇扛到床上,脱鞋脱衣:“你几天没有洗脚了?”
  “都洗了。”
  “你骗谁呀?都臭了。”丁小丽闻了闻。
  “洗了。真的洗了。”
  “洗了?洗了也是诸葛诸葛乎乎地洗的!”丁小丽弄来一盆水。
  “你干什么?”
  “洗!”
  “我要睡觉!”
  “臭死了!”
  “比你来的那天还臭吗?”诸葛英奇不洗。丁小丽一拉开诸葛英奇的袜子还真的是臭气冲天:“我今天还非要让你洗一个澡不行!”说着将诸葛英奇背起来,扔进了浴盆,三下五除二扒了衣服,放水就冲:“你泡一会,别动!我把桌子收拾好了再过来。”
  诸葛英奇突然抓住丁小丽的手不放。
  “要喝水吗?”丁小丽俯身问。
  诸葛英奇舌头已经发硬了:“不喝水,喝酒!”
  丁小丽想了想,将《红楼梦》卷着塞到诸葛英奇手里。诸葛英奇立即扔掉!丁小丽再塞,诸葛英奇再扔!
  “握着!我一会就来!”丁小丽笑了。
  丁小丽飞快地收拾好桌子,再拿着毛巾,香皂等进了卫生间,只见诸葛英奇居然靠在浴缸边睡着了。丁小丽居高临下地看着诸葛英奇,脸上露出怜爱的神情。
  在这一瞬间,丁小丽突然觉得每个人原来都是软弱的,这个大学教师也实在不过如此。也许,今晚能安心地做个好梦了。
  丁小丽与许多一模一样的女人在舞蹈。丁小丽知道自己就在他们中间,但她自己又无法认出究竟那一位就是自己。
  一样的刀切的双眼皮;夹起来的卷睫毛,画出来的眉;垫起来的胸脯,纹过线的嘴。
  舞的都是一进一退的步伐,做着一模一样的媚笑。
  诸葛英奇来了,大家一起围着他起舞。
  舞着舞着,竟都变成了气球。
  诸葛英奇一个一个地掐爆。掐爆一个就是一阵欢笑。
  终于掐到丁小丽了,丁小丽不想被掐爆,便不停地躲避和反抗……
  “哎哟!”诸葛英奇大叫一声惊醒了丁小丽:“你怎么啦?差一点一脚踢死我了!”
  “怎么啦?”
  “我正要问你怎么啦?拳打脚踢的干什么?”诸葛英奇的酒意已过。
  丁小丽还在整理梦境:“哦,做梦。对不起,我现在已经醒了。”丁小丽摸掉满头的冷汗,想起诸葛英奇是醉过酒的,忙问:“你好些了吗?”
  “我本来就是好好的。”
  “想喝水吗?我去给你倒一杯。”
  “好吧,加点糖!”
  丁小丽起床为诸葛英奇弄好糖水。诸葛英奇又叫道:“我想喝凉的。”丁小丽温顺地为他兑上凉开水。诸葛英奇试了试说:“还不凉。”丁小丽将水里加上冰块,蹲下了身子将水凑到诸葛英奇嘴边:“现在可以了吗?”
  诸葛英奇就着丁小丽的手试了一下点了点头。丁小丽这才扶着诸葛英奇喝
  诸葛英奇喝完了水:“做的什么梦?”
  “真是很奇怪,怎么会做这样的怪梦?”
  “有多奇怪?”
  “我梦见你想掐死我!”
  “可实际上却是我反被你踢了一脚。”诸葛英奇笑道。
  “你有没有梦见过自己是一件东西?”
  “什么意思?”
  “譬喻说气球,在许多气球里,你自己是一个气球,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一个气球。”
  “你在说绕口令哪!”
  “可是当你要掐我的时候,我又知道是自己,知道害怕,还知道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