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教授满脸羞惭:“好好,算我什么也没说。哎,你的讲座准备好了没有?我可是给学生把牛都吹出去了,他们可是翘首以待啊。”
  “我还得进山去处理点事,然后就全心全意地做讲座的事了。”
  丁小丽与农民们干得正欢。
  诸葛英奇和浑身是泥土的丁小丽就站在地里商量着。
  “真是的,两介书生,忙了半天,也帮不上什么忙。”诸葛英奇有些懊恼。
  丁小丽安慰道:“挺好的,就这样做吧!我本来就没指望谁!”
  “老诸葛,听见没有,你白忙活了!”李教授打趣诸葛英奇。
  丁小丽连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别人的什么贷款不贷款的!”
  诸葛英奇捏着手里的茶叶,满脸忧虑:“这到底是不是‘雾里青‘呢?”
  丁小丽笑笑:“你不要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好吗?我在村里对大家就是说种茶,50块钱一斤,也不亏本!”
  诸葛英奇摇头叹息道:“你真是农民。”
  丁小丽和缓了一下说:“我怕你急嘛!”
  “我不急,好吧?你就在这里50块一斤吧!”
  “你这不是急了吗?”
  “我急什么?”
  丁小丽拉着诸葛英奇不放手,诚恳倍至地接着说:“我觉得这段日子过得很好,你不是也不错吗?干吗非想着干什么大事呢?我记得老早以前你就说过,干大事要后台的!我们没有后台,也巴不着后台,一个人过日子,有饭吃,有衣穿,就是最好的!”
  丁小丽说得自以为有理,诸葛英奇则觉得丁小丽不可理喻,讥讽道:“有饭吃,有衣穿?这是什么年代的标准?我真服了你。”
  “你肯定没服!《红楼梦》上是怎么说的?‘才嫌乌纱小,却把锁枷扛’,说的不都是人心不足的道理吗?如果国家真给了我们那么多的贷款,茶叶还不知道种得好不好,我可吃不下睡不着了!”
  诸葛英奇真服了:“那你就真的这样种下去?”
  “就这样种!”
  “你真的就这么呆在山里了?”
  “怎么不好?”丁小丽说着竟有了母亲当年之态:“白天累了一天,晚上踏踏实实地睡个好觉!”
  “你的觉实在是睡得太踏实了!”
  “就踏实!什么怪梦也不做!实在不行就算绿化了山头,丁小丽饭店不是又开起来吗?现在比早先生意好多了,一天很能捡几个!有日子过的!”
  诸葛英奇阴沉着脸不说话了。
  丁小丽发觉了与诸葛英奇的分歧:“其实,这么多年,我已经想明白了,每个人自己的生活只能靠自己,你说是吗?本来新加坡的丁先生要给我投资的,但我拒绝了。好了,乘天还早,赶紧吃个饭回去吧,你不是还有许多重要的事要忙吗?去忙吧,不用再管我这了。”
  “我这一走也许就不再回来了。”
  丁小丽忍着泪点点头:“这我早知道了,走吧,我们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人。”
  山脚下,小饭店已升起袅袅炊烟。
  诸葛英奇坐在桌前,看着帮工的小妹极熟练地打开炉子备菜,熟悉的身影一如当年的丁小丽。十五年前的情景浮现在眼前。
  多年以前,就在这个饭店,诸葛英奇坐在饭桌前,丁小丽来给他叫菜:“你读的什么书?”
  “《红楼梦》。”
  “我也看过。”
  “喜欢吗?”
  现实中,吃饭的人多起来,丁小丽已经系上了围裙,穿行在一片闹哄哄中。
  诸葛英奇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诸葛英奇不知道他们的婚姻还能不能继续维持,但丁小丽早已是客客气气地表
  明了不可能再回城里的想法了,这让诸葛英奇非常为难,难道他也要进山沟生活不成?反省过后的诸葛英奇是认识到了标榜英雄的种种不是,要老老实实地过普通人的生活了,但对丁小丽这样的普通活法总还心存疑虑。
  丁小丽忙里偷闲给诸葛英奇送香烟,打断了诸葛英奇的思绪:“这里没有好烟!对不起,今天来了好几桌人!”
  诸葛英奇接过香烟,没有点上,笑道:“我的地址电话还需要写给你吗?”
  小妹在外边叫:“丁小丽姐,这桌客人要结账!”
  丁小丽来不及回应诸葛英奇的幽默又转身忙去了。
  诸葛英奇长叹一声,终于站了起来准备走了。
  丁小丽正背着他忙着呢,小妹看见诸葛英奇要走,正要喊丁小丽,诸葛英奇摇摇手制止了,他
  用眼睛与正在忙碌的丁小丽背影告别,而后就悄悄地走了。
  诸葛英奇消失在山湾后。
  丁小丽蓦然回首,诸葛英奇当年曾坐过的位子触目惊心的空着。
  为开讲座,诸葛英奇在灯下翻开自己在海南写下的文章细看。
  丁小丽临走前说自己和诸葛英奇不是一样的人,让诸葛英奇十分震惊,他诸葛英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翻开自己的旧作,一方面是为了开讲座,另一方面,诸葛英奇也想再看看往日的自己,可这一看,诸葛英奇把自己吓住了。
  诸葛英奇在海南的形象回放。
  就是那个高喊斩断过去看未来的人,从来就没有、也无法斩断过去,从思维到行动,处处矫情地模仿、类比着封建帝王;就是那个号召员工艰苦朴素,同心同德共创伟业的诸葛主席,哪天不是吃喝玩乐,一掷千金;就是那个雄才大略的海南王,排斥了最早的创业伙伴,一心一意地施行独裁,以至于让更为阴险的小人钻了空子。所有的共享成功的诺言,都因为自己的过失而成了无耻的谎话!所有的自以为痛苦的失败,又凝聚了多少多年的,真诚的,普通的追随者的苦痛?当然也包括丁小丽的苦痛。她没有计较,她也许没有想到审判,但历史的罪责是不会因为不计较不审判而不存在的!直到这时,诸葛英奇自以为已经看到了惩罚背后的真正理由了:剥夺他人的人必将被剥夺,瞒着别人,而偷享自由的人必被监禁!就象现在他被丁小丽,不!是所有的人,所有的历史监禁在这个小屋里。
  诸葛英奇将文稿扫落满地,痛苦地闭上眼睛,向后仰去,终于,后仰超过了平衡的极限,他摔在地上,倒在一片废纸上。
  许多学生围着一块讲座告示牌议论纷纷。
  告示牌上写着:凝练的人生智慧,深刻的历史反省。新时代大学生人生教育讲座知识分子的历史责任。特邀历史系诸葛英奇老师主讲。
  学生纷纷走进教室。
  诸葛小凤也来了,站在告示牌前看了半天,终于下决心也走进了教室。
  学生济济一堂,诸葛小凤找了一个偏远的角落坐下,还是碰到了熟人。
  一个男生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嗨!你也来了?都说这个诸葛老师很有意思,当年曾辞职
  下海南,做过亿万富翁,听他讲讲外面的事一定有趣。”
  诸葛小凤板着脸不予答理。
  讲座开始前,放着田震的流行歌曲《执着》。
  诸葛英奇走上了讲台,众学生鼓掌。录音机里的歌声被及时关闭了。
  诸葛英奇摆了摆手,清了清嗓子,开始了讲座:“同学们,我已经很久没有站讲台了。以前,我一心想离开这个讲台,去外面的世界干一番大事。可什么是大事呢?经过十来年的折腾,我才好象略有所知。大家都知道,我们知识分子上千年来都是受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古训,可问题是,为什么我们既兼济不了天下,也无法独善其身呢。我想从我海南时期的种种荒唐谈起……”
  诸葛小凤的脸变色了。
  诸葛英奇正准备进入正题,王克彬突然带着人进来了。
  王克彬直接走到讲台上:“对不起同学们,因为特殊原因,今天的讲座取消了,请同学们都离开吧。”
  教室里顿时一片混乱。
  诸葛英奇脸涨得通红,直到学生到散去才逼问王克彬:“你有什么权力”
  王克彬笑嘻嘻地:“诸葛老师,你才回来,不了解有关规定,必须是有副教授以上职称的人才有资格开讲座,不管是哪个系都一样,不相信你问问这位生物系的钱书记。”
  诸葛英奇冷笑一声:“你以为能剥夺我讲话的权利。”
  “哎,怎么这么说呢?我只是执行学校的规定嘛。有话回系里去好好说嘛,别在人家生物系”
  “哼!”诸葛英奇甩手而去。
  小谭抱着一大包资料过来堆在诸葛英奇桌上:“王主任交代,这些资料要赶紧整理出来。”王发易进来。
  小谭连忙招呼:“老书记。”
  王发易摆摆手:“我找诸葛老师谈个话。”
  小谭立即知趣地离开,还特意带上了门。
  王发易在诸葛英奇对面坐下,悲天悯人地递给诸葛英奇一支香烟:“别难过了,抓紧时间,弄本
  专著,先把副教授给评上吧!今年的指标还有。”
  诸葛英奇摇了摇头。
  王书记连忙相劝:“冷静点嘛,人在屋檐下。他原来还是我亲手提拔的呢,现在提倡专
  业化,系主任比书记吃香了,你看他对我都什么样。”
  诸葛英奇厌恶地:“管他谁吃香也休想骑我脖子上来,我不干了!”
  “哎!怎么还这么意气用事?不干你干什么?还去开公司呀?”
  “我进山当山民,种茶养花去总可以吧?”
  “什么?你以为你是陶渊明啊?”
  陈晨光深思熟虑之后才对这位过去的学生开了口:“丁小丽,我想走了!”
  “是因为丁贵琴?”
  “不是。”陈晨光说得很干脆。
  “那是为什么?”丁小丽不解。
  “你觉得是为什么?”
  “我真的不知道。”
  陈晨光苦笑:“你觉得我老了吗?“
  丁小丽十分奇怪:“为什么这么说?”
  陈晨光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丁小丽,这么多年,我们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交流,现
  在想走了,许多话恐怕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
  丁小丽觉得陈晨光十分严肃,不由正色起来:“有什么话还不能对我这个学生说吗?”
  陈晨光自嘲地笑了笑:“什么学生不学生的,人一过二十便不分大小,谁是谁的学生还不
  一定呢,当年我跟随诸葛英奇老师闯海南,亲眼看他如何呼风唤雨,即便像我这样一个旁观者也觉得热血沸腾,后来他一意孤行,受伤害的其实不止是他自己,也包括我们这些追随者。”
  丁小丽面色沉重:“我知道,诸葛英奇对不起你。”
  “也谈不上什么对不对得起,是我自己跟错了人。你知道吗?后来我突然看好了你。”
  “我?”丁小丽吃惊。
  “对。诸葛英奇只是一个能令任何事情迅速膨胀起来的天才,你却是一个能在任丁生存状态下创造奇迹的人。想想看,你做什么事失败过?”
  丁小丽疑惑地看着陈晨光。
  陈晨光没注意丁小丽的反应,继续说着:“说实话,当年我真希望你能借助丁先生的力量成就一番事业,即便丁先生离开之后,我仍然愿意辅佐你。唉!现在看来,你也不是什么真命天子。难怪穷人都唱国际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全靠我们自己。”
  丁小丽哑然失笑:“我本来就是个普通人嘛,你怎么”
  陈晨光举手打断:“你知不知道,现在你做的事,按会计规则计算,三年算下来,你实际上是亏损的。用这种原始的方法种茶,充其量也只能算是绿化了山头。”
  丁小丽正色地:“是呀,至少我们让这些山头绿了,让那么多乡亲找到饭碗了,还有,只要我们踏踏实实地干下去,肯定是一年好过一年,你没看到这种希望吗?”
  “我再也不会拿希望当饭吃了,早知道你是理想只不过是一年折腾个十万八万的,我是不会陪你在这里傻干的。”
  “你说我胸无大志?”
  “丁小丽,你想想,当年你是怎样逃出山村的?费了多少周折,吃了多少苦头?那才是真正的你,让我钦佩的女孩。”
  “我,其实,那只是”
  “知道我离开这个山村发的誓言是什么吗?我今生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至少不是现在这种方式,我陈晨光也算闯荡半生了,到头来就是回到山里来绿化山头?丁小丽,和我一起走吧!”
  丁小丽睁大了眼睛:“走?去哪?”
  “我想好了,现在最有前途的行业是IT业,为此我已经做了准备,先化一年时间进修电脑,同时到股市上去挖一桶金,然后开个网络公司。我就不信,凭我们俩的能力,就创不出一番事业来!”
  丁小丽摇头。
  陈晨光叹气:“我就知道说不动你,看来我缺的就是诸葛老师那种煽动力。说实话,我已经有了一份创业计划,只是希望你能和我一起来创业,如果你相信我,不出一年,你会庆幸自己的选择的。”
  丁小丽诚恳地:“陈老师,我是个女人,没有你们男人那种大志。你能有今天这样的状态,不再像我刚见到你那样的自暴自弃,我就很庆幸了。如果你现在就走,我也决不会怪你。”
  “你放心,我会把现在手里的工作善始善终地做完再走的。‘
  “谢谢。“
  “还有,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又像当年一样找到跑出山村的信心,请一定来找我,我会以最好的位子来接纳你。”
  丁贵芬拍手欢叫着从外边冲了进来:“大姐,快来看!!”
  “看什么?”丁小丽糊里糊涂地被丁贵芬拉出了门。
  小和尚踌躇满志地从崭新的黑色桑塔纳上下来,冲着姐姐直乐。
  “我回家看妈妈了!”小和尚说到妈妈两个字,粗里吧唧的男人也眼含热泪:“姐,你也
  一道去吧?”
  丁小丽一看当然是喜不自胜,热泪盈眶:“陈晨光,你来看,是小和尚,他终于开回黑壳子汽车来看妈妈了!”
  “你看着,我也不会比小和尚差!”陈晨光说罢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望着陈晨光的背影,小和尚对满脸惆怅的姐姐嘀咕道:“你别说,比起诸葛英奇,这个男人还可能有点出息!”
  小和尚开着黑色桑塔纳上载着丁小丽、丁贵芬上慕容素华的坟。走到山脚下才发现无法把车开到坟头上去。
  小和尚走下车来,望着远处茶园里慕容素华的墓。
  丁小丽过来劝他:“行了,你把黑壳车子开进了村,不就是让妈看见了吗?”
  “不行!”小和尚咆哮着搬石头垫路。
  “这样干什么时候能弄不出条路来?”丁小丽说。
  “反正我一定要把车开上去给妈妈看,你去忙你的吧。”又手指丁贵芬一副霸气十
  足的模样说:“你陪我一起修路,要是敢跑的话,立即休掉你!”
  小和尚赤着膀子和丁贵芬挑灯修路。
  丁小丽送来了热汤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