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到一起,常常以调侃对方为乐。周依然佩服王秦青做事的执着,但对她嫉恶如仇,凡事都要分个清浊黑白的秉性也有几分不以为然。人是应该适应社会的,而不是社会适应人,许多现实的存在白有它存在的根基和理由,违拗社会无异于违拗客观规律,碰得头破血流时才知道吃亏的是自己。并且,王秦青的耿直也常得罪人,在学校,她的成绩遥遥领先,可就是拿不到一等奖学金,究其原因,还不是因为她看不惯女辅导员周彩卓事事投机取巧,而颇有微词。话像风吹到周彩卓耳朵里,却没从另一边冒出来,她记在了心里。
在这个世界上,常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你最蔑视的人,或你最瞧不起的人,如果他存心想对你怎样,总有机会向你报复。明白了这个道理,有许多事,许多人也就可以接受了。周依然明白这个道理,但基于年轻和阅历不足,她还没有把这信条融进骨子里。但当她面对王秦青愤世嫉俗的表现时,她便提醒自己,无论何时何地对待任何人,都要有谦虚谨慎的作风。
王秦青是她反面的镜子。
“张河长呢?”周依然随口问王秦青。
“去找工作了。”王秦青淡淡地说。
张河长是王秦青的男朋友,两个人在许多观点上如出一辙,典型的妇唱夫随。张河长户口在北方一个小县城,不远千里随王秦青来到阜门市,不想大学毕业第二个月,张河长在一次求职途中就把毕业证和档案袋一古脑儿丢了。回学校开了个证明,毕业证却不予补发。再去求职,自己都心虚到底是不是大学本科毕业生。
周依然曾劝王秦青给学生处处长送点儿礼,补个毕业证,不想王秦青摇摇头说:还没学会那一套。张河长求职几次难遂心愿,王秦青索性让他在阜门市闭门读书,考研。
去年,张河长倒是够了研究生录取分数线,因为和教授缺乏“沟通”、“联络”,到底还是没走成。周依然说王秦青榆木疙瘩脑袋,现在考研,谁不先去拜望导师?还等导师上门找你吗?
“明年接着考,如果分数比别人高出一截,还能不要你?”
王秦青这样教导张河长。瘦高的张河长连连点头,在王秦青面前,他就像个孩子。可周依然又想告诉王秦青:专业课找导师是可以划重点的,想想告诉她也未必会去“看望”导师,倒显得自己势利,也就没说。
“张河长想找份轻松的工作,既能看书,又能挣点儿钱。”
王秦青又说。
周依然没吭声,她很怀疑张河长的能力。
“你还和同事合租?”
周依然坐到王秦青的床上看到对面床上放着一只棕色小熊问王秦青点点头说“:她叫聂影。”
“张河长的妹妹来阜门了,想找份工作,没有学历,又不会说普通话,你说能干什么呢?”过了一会儿,王秦青有些发愁地说。
“按说这么远来投奔哥哥了,应该想想办法,可现实点儿说,张河长还没有工作呢,你那点工资要养两个人都紧张,还能再加上一个?我看还是让她玩几天,给她买件衣服打发回老家吧!”周依然说的是真心话,现在的女孩子,吃亏上当还蒙在鼓里呢!
王秦青苦笑着摇摇头。
周依然随手翻着王秦青刚刚看过的中国哲人大思路一时默然。王秦青的境遇并不比自己好,她和张河长的关系遭到包括她父母在内的所有亲友的反对。张河长户口还在北方小镇,又没有工作,人又不机灵,王秦青干嘛非得一棵树上吊死?这不是犯傻吗?原来一直喜欢她的二婶,一家合作银行的副行长也因此对她冷淡起来。也许是看透了像王秦青这样性格的人终究只会碰壁,前途实在不好说。
工作两年了,王秦青还没有转正,虽然她没对周依然提过这件事,但周依然还是知道了。她们这一批毕业生分到中医院三个人,一男二女。中文系的一个男生在档案室干了一年跳槽了,另一个女生据说和副院长关系密切,莫名地给转了正,而王秦青对此竟不闻不问。其实,要是问了,倒也就不是王秦青了。她的思想始终剥离于现实之外,高高在上的。
“你还记得咱们宿舍斜对门历史系的朱蕊吗?”半晌,王秦青找出一块眼镜布擦擦厚厚的眼镜片问。
周依然点点头。朱蕊也分到了阜门市,好像是在烈士陵园负责档案管理,是王秦青同县的老乡。一个团团脸、见人就笑的女孩子。
“她现在调到省委工作了。”王秦青淡然地说。
“调到省委了?”这倒让周依然很是吃惊,“她有什么背景?”
“她可是自己奋斗出来的。”王秦青的话里明显有几分讥讽,“据说她同班女生有一个分到了省委党史研究室,她在烈士陵园整天闲着没事,和省委办公楼离得又近,几乎每天穿梭于省委和烈士墓碑之间。她那副笑脸是能把冰化成糖水的,不到一年,她竟然和省委的厅长、处长比她的同学还熟。听说后来她就到办公厅帮忙了,再后来她倾尽所有的积蓄穿梭于厅长家,就调进了省委。前两天听说她又用同样的手段分到一套房子,是用块钱的按摩仪换来的,很值吧?”
周依然不置可否,但王秦青的话在她的心里像一颗颗小石子,投到了回音壁上。
两个人说着话,已经到了点钟,王秦青穿上外套拉周依然出去吃饭,一晃两个人已经一个月没见面了。
“还是自己下点儿面吃吧。”周依然不愿王秦青破费。
可王秦青执意要出去吃,说自己好长时间没打牙祭了,像李逵说的嘴里要淡出鸟来,看见鸡毛掸子都要流口水。周依然就找了一家还算干净的小店,要了个鱼香肉丝、糖醋里脊和豌豆苗。
“上大学的时候,总想着有一天毕了业,挣了钱,天天吃鱼香肉丝。还记得吗?毕业前一晚,我们俩和王冬去学苑餐厅疯狂了一晚,吃掉口袋里所有的钱。”
王秦青打开一筒杏仁露对周依然说。
“怎么能不记得?那天还下着大雨,我们谁都不打雨伞,不穿雨鞋,在马路上横着走,唱着跑调的歌,淋得像落汤鸡,像三个疯子。”
“那时候多开心啊,无忧无虑,好像未来就在我们自己手心里攥着呢。我们简直是地球的主人。”
“岂止是地球的主人,那感觉像是宇宙的主人呢。”
“可惜也就疯了那一回。”
王秦青长长地出了口气,好像压抑了许久的一口气。这话未免有些伤感。周依然心里也有点不好受。生活是不是很不公平?王秦青天分极高,却无用武之地,收费处的那点儿事不是文盲就干得了。她周依然呢?论智商论能力绝不比蒋青青差,可她现在有什么?只有一个吊郎当的男友李天翔。想起李天翔,周依然心里又堵起来。这呆子也不知到哪儿去了?
这时候,王秦青转过身到柜台前,竟然拿了一瓶度老白干酒。周依然看得出,王秦青今天想一醉解千愁。其实,她钻到中国哲人大思路里难道不是一种逃避?以王秦青的聪慧,她当然更懂得无论是哲学意义上的“人”还是世俗中的“人”,从来不是孤立的,而是群体的人或人的群体,只是,有谁又能达到“知而行”,行而又遂人意呢?不能沉溺,不能超脱,只有酒入愁肠了。
“醉里且贪欢笑。”周依然笑笑说。
“要愁尽是功夫”王秦青摇摇头,举起酒杯。
王秦青并没有酒量,周依然尽量让王秦青少喝,自己却频饮。她曾和李天翔在一次圣诞节一人喝掉半瓶二锅头,知道自己的酒量。
“你知道院长为什么一直不给我转正吗?”
几杯酒下肚,王秦青的话倒了出来。
周依然没抬头,往王秦青的碟子里夹了一块里脊,她知道王秦青会说下去,也知道王秦青此刻有一脸的沧桑和落寞,一肚子的嫉恶和不平。而王秦青也只有周依然这一个可信的朋友。
“我们院长不仅是市里一些大领导的赶马鞭,还是法西斯,独裁者。市中医院,整个儿一集中营。”王秦青说着,自己把酒杯斟满,一饮而尽。
“我们医院有女按摩医生,为谁服务?为对院长有用的人。
他是人大代表,在医院只手遮天,谁敢在他跟前说个不字?我的脾气你也知道,医院职工药费只报,而院长、,没副院长则报有限额。我知道自己笨,上班第一个万块药费条,我怀疑自己弄错了,自己月,拿到了院长的跑到财务室核实了两次。
三个月以后,我看到了财务科的大漏洞。财务科开半年例会,副院长列席,他笑眯眯地对大家说:畅所欲言,并且,要不落俗套,只对院里的规章制度提意见、提建议,尤其年轻同志,作热情很高嘛!值得表扬。半天没一个人吭声,我想领导难得有一次倾听群众呼声的机会,并且,总不会所有的领导都是马屁精吧!我站起来,提了药费报销制度不合理,财务制度不健全,副院长一直在认真地听,一直在认真地记,我暗自高兴,以为遇到了开明领导。可我后来知道自己错了,错的不是发言,而是对副院长的印象。又有一次,我因为好奇,误入了一些为神秘人物设的专门高级病房,里面是什么?是宾馆高级套间。我回去后问老同事:这算什么?不久我就有了答案。我是误入白虎堂了,也就从财务室调到了收费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