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歇亭不再说话,似若有所思,但他的眉头渐渐拧到了一起。周依然很有兴致,要带三个人去“红房子”茶屋喝茶,并说那里推出了桂圆茶、杏仁茶、柠檬茶等,口味自与需“察形观色,闻香品味”的茶品不同。年轻的秘书和会计连声附和,焦歇亭却有点儿心不在焉,周依然以为他累了,就不再勉强,自己带两个人去了“红房子”。
焦歇亭只在阜门市呆了一天,就拿着万的转帐支票奔赴湖北,周依然还想劝他休整两天,可焦歇亭说“时间就是金钱”,事情能早一天敲定他也就早一天安心。周依然觉得焦歇亭似乎有些异样,说话有些含含糊糊地,但前几笔业务都是焦歇亭经手,丝毫不爽,周依然也就没多想。
兴隆贸易公司的帐调走一周就被送了回来。
周依然问陆队长:“陆队长,发现什么问题吗?”
“账目基本上是清楚的,看得出,会计是个精细人,没有一笔糊涂帐,税务方面除了增值税抵扣稍有出入外,基本上没大问题。”
周依然长舒一口气,一面客气着请陆队长和其他两名队员喝茶、吃水果,一面说:“我们公司的会计刚刚大学毕业,我还真担心她没经验,有疏忽的地方呢!”
陆队长喝着茶,若有所思地问:“周经理,说句题外话,你公司焦歇亭不是业务员吧?”
这话让周依然颇感意外,她忙说:“焦歇亭实际上也是我公司的股东。”
“我不是很了解你们的生意,但以前,我记得查过钢铁厂下面一个制作铁皮罐的附属分厂,做铁皮罐似乎用不了那么高的成本。当然,这和材料规格都有关系的,这也只是题外话。”
陆队长不往下说了,毕竟她和周依然还不熟悉。
周依然觉出陆清话里有话,只是不好直说。难道焦歇亭签的铁皮罐合同有问题?当初周依然也觉得造价过高了,但她打电话问过厂家,如果用最优质原材料是需要这么多投资。
天快黑了,陆清起身告辞,周依然强留,想和陆清一起吃顿饭,一是联络一下感情,二是可以进一步深谈安装铁皮罐费用问题,但陆清执意不肯。周依然见实在留不下,就叫秘书小耿拿来三份礼品,是三个磁化保健杯,陆清拒绝了。周依然不知道是陆清嫌礼薄还是别的原因,心下暗自盘算着,嘴上却说:“陆队长辛苦一星期,在我们公司水都没喝几口,我心里过意不去啊!”
陆清好像看出了周依然的心思,微微一笑说:“其实,我该感谢你,依法纳税,省了我们不少时间。”
临出门的时候,陆清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笔,拿出一张纸,边写边对周依然说:“周经理,我给你记下那家钢厂的电话,你如果感兴趣,可以去咨询一下。”
周依然接过纸,很感激地握了一下陆清的手,陆清笑着说:“我很佩服经得起风浪的女经理,我知道干事业的不易,女人犹过于男人。”
“哪天陆队长一定赏脸,我们一起喝茶。”周依然由衷地说。
第二天,周依然一上班就按照陆清提供的电话给阜门市的那家钢厂财务打电话,当然是以客户的名义,打着联系业务的幌子。财务将电话转到了业务部,接电话的是业务部副经理。
周依然按照焦歇亭合同上所签的尺码、规格、所用材料,逐一询问副经理需要造价多少。
结果让周依然大吃一惊,按照经理所说,他们用最优质的原材料,负责安装,要比焦歇亭所花费的便宜至少四分之一,也就是说,三艘船能节省八九万元。
周依然坐在椅子上呆了半晌,难道焦歇亭不知道货比三家?焦歇亭不会不知道。周依然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拿起电话拨焦歇亭的手机,手机关着,周依然再拨,一直拨,一个小时过去了,焦歇亭始终没有开手机。
周依然背上冒出了汗。从前焦歇亭一直是开着手机的,周依然把焦歇亭的手机电话告诉秘书,让她不停地拨,直到焦歇亭回话为止。
两天过去了,焦歇亭好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周万。周依然手上还依然急了。他手上还有周依然的有焦歇亭留下的一份合同复印件,按照上面的地址、电话,周依然直接和湖北的这家“永兴公司”联络。电话是一个女人接的,周依然焦急地说要找总经理,那女人说她就是总经理,但并不是永兴公司,而是泰华贸易公司。
周依然几乎瘫坐到了椅子上,她看着合同上一圈圈的印章像一条条绳索晃动着套过来,她几乎昏过去。
周依然清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去公安局报案,她一向不太信得过公安局,可现在又有什么办法呢?
从公安局出来,周依然疲惫极了。她的心还在半天空悬着,烈日当空,她感觉自己就像单薄的树上被炙烤得卷曲的树叶。但她还不能任由摆布,这就像在沼泽地里挣扎,尽管已精疲力尽,或许沉下去永久地闭上眼睛是一种解脱,但她却不能够。
晚上,周依然通宵没有合眼。她的思绪像海上的舢舨,沉沉浮浮。
她在心里反复想着这几句话,猛然间她悟到了这是一支凶签。每句话的开头,四个字连起来不就是“汝出财飞”吗?
“汝出”是指焦歇亭“财飞”是指周依然啊!周依然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夜色温柔。温柔的手上却长着坚硬的刺,抚到周依然身上,每一处都生生的疼。
第二天清早,周依然坐飞机奔赴湖北。坐在飞机上,她感觉像坐在了一个梦上面,随时有坠落的危险。她开始晕机,开始呕吐。旁边一个年轻小姐厌恶地皱起了眉头,把头扭向一边。周依然心情沮丧,直到空中小姐帮她擦净秽物又端来一杯温水,周依然才感觉略好一些。
到了湖北,周依然径自跑向码头,那三艘轮船是她最后的希望。
生活似乎注定给周依然一个沉重的打击。那三艘轮船周依然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但它已不属于兴隆公司,早在一年前,焦歇亭就把船卖给了长江征远货运公司,而半年前,他又把三艘船租借出来与周依然合作做生意。焦歇亭出具的船舶证明都是假的。
周依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阜门的。她似乎成了一缕风,由东向西,由南向北。
那一喝了个精光,她晚,周依然把张止水收藏的两瓶输了,输得很惨。
焦歇亭,别再让我见你,我要杀了你,周依然喃喃自语。
这时候,琪琪的房间响起了钢琴声,似乎故意与周依然作对,琴声活泼、欢快,像山间小溪流淌,像空中小鸟啁啾,像春天草木复苏,欢悦之情声声入耳。
周依然摇摇晃晃推开琪琪的房门,她指着琪琪,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别,别弹了。让人心烦。”
可琪琪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依然熟视无睹,琴声依旧。
周依然感到自己的脑袋快炸了,愤怒像一条条小虫子从每一个骨缝里爬出来,她走上前,用尽全身的力气给了琪琪一巴掌。
琪琪倒在了地上,她冷漠地看着周依然,那冷漠像一束耀眼的光刺着周依然。周依然摇摇晃晃走出琪琪的房间,她回到自己的屋子,像一摊泥倒在了床上。
她做了很多噩梦,梦见一群蛇在追她,她吓得毛骨悚然,跑得累极了,浑身再没有一丝力气,几条手臂粗的蛇缠在了她身上,几乎让她窒息,她大叫一声,在梦里死了过去。很快她又苏醒了。在冰冷的冰窟里。周围没有一个人,她冷得浑身哆嗦,她想喊救命,喉咙却发不出声音。她感觉自己慢慢沉入水底,她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头发在水里直立起来,水面冒着气泡。
真切地让周依然体验到死亡滋味的是另一个梦。
艾雯雯又出现了。她手里依然是那根蓝色缎带。
她微笑着走近周依然,毫不费力地将那根带子套到了周依然脖子上。周依然浑身软绵绵地,她无力抗争,她看着艾雯雯一点点地收紧带子,那蓝带深深陷进周依然的肉里。剧烈的疼痛一下子刺激得周依然已麻痹的神经苏醒过来,本能地,她伸出双手,死命地扣住勒在脖子上的带子。周依然大喘着气醒了。
可她的手分明摸到了绳子,她睁开眼,原来是琪琪。琪琪正用尽力气要勒死她。周依然虽然双手拽住了绳子,但因为喝酒过多,她无法挣脱。而琪琪,才十几岁的琪琪,竟然力气大得惊人,她显然只有一个目的:让周依然死。周依然挣扎着,人滚下了床,琪琪顺势将旁边的一把椅子踢倒压在周依然身上,周依然胸口像锥子扎一般的疼,她双脚踢着,在做垂死挣扎。但这是没用的,绳子越来越紧,周依然几乎要透不过气来。难道就这样死在一个孩子手上吗?周依然神智清醒了,她脑子飞快地转着,不,不,决不能就这样死了。
“琪琪,快,快看,艾雯雯,你妈妈,你妈妈来了。”周依然喘着,断断续续地说。
琪琪目光里现出了恐惧的神色,但并没有回头。
琪琪吓坏了,仿佛看到自己的母亲手里拿着那根蓝带子,正朝着自己走来。她松开手,穿着睡衣飞快地离开周依然的房间,跑出了门。
周依然蜷缩着身子,大声咳着,刚才,就在生命的边缘,她害怕极了。
周依然的头胀痛得厉害,她摇晃着走进浴室,用冷水拼命地冲。睡衣紧贴在身上,披散的头发弄得她满脸是水。她打开灯,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像孤魂野鬼一般。周依然打了个寒噤,脱下湿衣服,将头发绾起来。
找出张止水的睡袍穿上,周依然将所有房间的灯都打开她的心还在怦怦跳着,我微微地有些抖。点上一支烟,周依然猛吸一口,又呛得咳嗽起来。
点钟。深夜窗外下起了雨,噼噼啪啪地。周依然累极了。她不知道琪琪去了哪里,但她知道琪琪无处可去,天明也许就会回来。周依然心里有些恐惧。琪琪或许真该送到精神病院,她的脑子里为什么装着这么强烈的仇恨?或许这只是她喜欢的一种游戏?
发泄仇恨是这个世界在她心里的唯一意义么?周依然失去了最后的希望。琪琪是自己所爱的人的女儿,自己却是她的仇敌。她在琪琪的眼中不过是和楼下狮子狗一样的东西。
自己到底是什么?周依然感到迷惑了,这个她从未怀疑过的问题却让她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不如王秦青有正义感,也远远不如蒋青青聪明,不如朱蕊有心计,也不如于蓬草路走得彻底。自己甚至不如清幽,她还可以为自己选择最后的道路,自己能吗?
生活的意义、价值到底应该怎样界定?事业、目标,灰飞烟灭,这时候才知道这一切都是空的。自己所做的,难道都没有意义吗?自己放弃了什么,又抓住了什么?哪些是对的,哪些又是错的?现在自己就像一件随时会被自己抛弃的行李。
窗外,漆黑的雨夜,冰凉的夜如水漫过周依然的心。周依然一个雕塑整整站了一夜。
她和张止水分开已经快两年了,两年的分离几乎让她忘记了张止水的容貌,但是,她却永远也不会忘记他留给她的快乐。从前的那些时光,爱,伤感,愉悦,所有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那将是她记忆里永远珍藏的东西。因为张止水,她即使只是一株昙花也要永久绽放,直至生命的尽头。
生活的幕还没有拉上,无论是悲是喜是苦是乐,还得接着把戏演下去。只是,周依然不知道该怎样扮演自己的角色,怎样面对张止水,台词要说些什么……
周依然开着车,像一个游魂又来到了郊外。
她停下车,在车里远远地看着那一片别墅区。断断续续的记忆像一座画廊,有的模糊不清了,有的如同已然破碎的玻璃化作了粉,有的则像昙花投下美丽而寂寞的阴影。生活的烈火和潮水曾撼动了她的心,但这一切注定是要消失的。
夜风吹落了周依然手上的烟蒂,尖厉的呼啸像一支支黑色的箭射穿周依然的心。
朦胧中,王秦青的身影出现在周依然的前面,漆黑的夜色中,那身影竟是那样清晰。周依然抬起头,看到夜空中的星星似乎化作满天的桐花纷纷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