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筱君在暑假里还穿着校服,她喜欢基本上所有女生都排斥的学校强烈要求每天必穿的校服,她们无一不说校服难看穿着像丧衣,宽大肥厚,是学校和商家合作的拿来坑害学生的产物,可她不这样觉得,对于她来说校服是一标识,贴在她身上的时光日渐稀少,她是知道的,她总是想得太远,即使谁都知道时间这东西就这般无情,有的人选择了活在当下而已。
  此刻站在校园的小道的树下,叫不出名字的各种树,繁茂的枝叶,郁郁葱葱。头顶一大片知了乱哄哄的叫声,经过树下还不时有像下朦胧小雨一样的液体掉到身体上,他们曾告诉麦筱君说只是知了在撒尿。
  此刻的校园内空无一人,少许的落叶,在黄昏的校道上有忧郁的诗意,她拖着简单的老旧灰色行李箱,不停地慢慢地走,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她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两年的地方,每个角落都塞满自己曾经活动在这个校园的身影,孤独的,孑然一身的,匆匆忙忙的,拿着书的,撑着伞的,提着盒饭的……
  外婆弥留之际是有叫过她去找舅舅的,颤巍巍的右手形同枯槁不断摩挲她鲜嫩的脸,眼皮下垂的眼里有浑浊的泪水,似是还不愿离开这人世,不断叫她的小名。她哭着,执意不肯,但她不是怪舅舅或者舅妈,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她知道舅妈和自己父母之间的一些恩怨,即使她是爸妈领养的,可舅妈见到自己还是会不高兴,她不想再去影响他们的生活,在被接过去住的第一天开始她就已经感觉不舒服,她感激他们一家,特别是爸妈和外婆,真把自己当亲生女儿,在外婆卧床不起之际,她甚至不上学,在家里照顾外婆两个月,一直到外婆走的那天。
  直到今天她还不敢相信外婆已经死去的事实,夜半醒来眼睛总有泪。梦里是与外婆相处的时光,总有阳光洒遍她们全身,外婆笑,缺了牙齿的嘴巴,形同新生婴儿那般纯明,把目光从洒满细碎阳光的空隙移开,周围一片暗黑的斑点光晕,眼前好像还看见外婆坐在阳光下的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喂兔子,总是笑眯眯的,像是在看自己刚出生的孩子那样充满慈爱,对她一向也是如此的。
  外婆不能下床走路的那一个月里总是硬撑着要她扶着下来,枯枝似的手用力把身体撑起来,颤颤巍巍的,形同身上被压上千斤大石,好不容易才起到中途又颓然倒下,说,“孩子,你让我来,不要哭,我活到这把年岁还能清醒着知道自己的末日是怎样度过的,而不是形同植物人躺在床上毫无知觉了却余生已经很知足,你别哭,丫头,哭什么,没什么好哭的,外婆是真知足。”说完又试图撑起来,最终还是无力倒下。
  她实在是受不了,跑到外面哭一会就执拗地把外婆的下身挪出来,把尿盆对准,外婆此时就会笑眯眯说:“是真的老咯,要筱君这年轻闺女做这种事情,唉。”大便小便就这样断断续续出来,了无生气的,形同外婆迟暮的年岁。
  外婆后来也没阻止她,任由麦筱君喂自己吃饭,处理自己的大小便,帮忙喂自己的兔子,打理家务,联系小诊所医生到家里打能维持生命的点滴,还不时给自己念报纸,有时候麦筱君还没开始念题目外婆就睡着了,嘴巴张着,露出嘴里稀少的牙齿,此时筱君总会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看外婆。她知道外婆将不久于人世,她看她铺满皱纹和老人斑的脸,形同褶皱,看她微微张开的嘴巴,像是梦呓,看她睡着了还跳动的眼皮,像是在做着或可怖或平静的梦。
  再往右拐,经过图书馆就是自己的班级——高二三班,教室里挂满锦旗,班级的荣誉,窗明几净,她长得高,坐到第二组的倒数第二排。她的前一排是廖斌,她喜欢默默地坐在他后面,看着他在上语文和英语课睡觉的样子。有时候廖斌睡到下课了还不知道起来,只见他同桌勇猛一拍他结实的臂膀:“起来啦!你妈叫你回家吃饭啦!”他朦胧睁开眼睛:“地震了么?还是失火了?”麦筱君总会偷偷笑着看他。
  她多想督促他学一下语文和英语,想告诉他要想高考考好点的大学就必须把语文和英语的成绩提上去,跛脚的人走不远,可直到如今她还没说出这句已经藏在心里两年的话,更何况是跟他表白?她是绝对说不出口的,站在窗前不断地不断地看着那个阳光到达的座位,恍惚中像是看到廖斌坐在上面,不时偷觑她写日记的专心,她每次写日记,都在教室里偷偷地写,在每一节体育课上,老师集合完了她就跑回来,把经历的认为需要记住的都记下。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在体育课上和别的男生打篮球,她实在是没印象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写日记的时候他就坐在他的座位上背向她,有时候回一下头又转过去看着一本破旧的古龙的武侠小说,她发觉那本小说他一遍又一遍地看,很少见他如此认真地干一件事,她喜欢认真的人,即使她平时看起来吊儿郎当。
  他们说过话吗?麦筱君怎么也想不起来他们之间有正面的聊天,每次都是他在对着一帮人在说,她就跟着笑,没有插嘴。
  临走之前真的好像见他一面,但同学两年以来她发现自己竟然连他家里的电话都没有,但也没有懊恼的,在她的个性中一切都很顺遂,过去的就过去了,没有什么要责怪的。
  要说真的后悔的话就是没说出那句“我喜欢你”,可是说了又能怎样?她是个将走之人,是要永远地离开熟悉的他们的视野,说太多也是无谓,此刻甚至觉得还好没有叫廖斌努力,她都放弃高考,还有什么资格鼓励别人?说出那样的话岂不是让人见笑?
  她转身走下楼梯,阳光很猛烈,站在外面几秒钟就能渗出汗珠,本还想走到宿舍楼看看的,但已经上了锁,只好拖着行李往校门走,门口的保安和她打招呼:“同学这么早就来学校了?宿舍还没开门呢。”她微微一笑,没作答,刚一抬头就见到门口抵达车站的公共汽车,她没道别走了进去,买了票,再回头看几眼镀着金色的“市一中”字样,牛逼闪闪的样子,那是多少学子向往?她曾经日夜努力不就是为了踏进这里奋斗三年么?如今这么轻易地就离开,她很不愿意,就连辍学手续也没办,想到这里不由哭了,车上的人都好奇地看着她,但是谁都不了解一个陌生人发生了什么事,即使知道又如何?人只有自己才能帮助自己决定如何走。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隔壁有个老人家拿起一块藏在自己行李袋里的小碎布,慢吞吞地帮她拭泪,像极了她外婆,老人什么话也没说,像是照顾自己孙女一样,麦筱君不由哭得更大声了,老奶奶后来不断安慰她:“闺女,哭什么?这么年轻有什么好哭的?”
  老奶奶说完像是到站了,拄着拐杖下车,还不忘回头跟麦筱君说:“姑娘,别哭啊。失恋不是大事。”麦筱君听到这里哭笑不得,对着车窗一直目送她离开,是啊,她对自己说,那么年轻有什么好哭的,不上学怎么了?打工怎么了?就抹了一把泪水,不哭了,在书包里翻出去往未知之途——深圳的票,她没去过深圳,只是听说那边有很多工厂,进去不用学历,管吃住,无论在哪里,她的身份都是孤儿,连自己亲生父母名字都不知道的孤儿,去到哪里都一样,只要管自己吃住就行。
  此刻,她充满了不安的期待,擦干眼泪的时候,车子又停了,上来一个穿着校服的十五六岁左右的男孩,她略微一顿,突然地就想起了韩以东,去时匆匆还来不及告别,她有点慌了,车子也已经接近车站,她没有记住他们家里的电话,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总以为在那个撕心裂肺的离开的雨夜过后还会有相见的日子,舅舅是这么安慰她的,“以后你什么时候想见弟弟了,你就跟我说,打电话给我,我把你接过来。”舅舅好像还给她塞了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匆匆忙忙的,像是在逃命。
  那张纸呢?她记得是放在身上这个背着的书包里的,可是年年岁岁的,外婆帮她洗过,她自己也洗过一次,该是不知道洗成什么样了,或许不知道夹在哪本书里面。她颓然放开背包,找不到也罢,说了离开韩以东肯定又和家里大吵大闹叫他父母让自己留下,她知道他的脾性,这次如果让他知道保不准真会跟家里闹翻了。
  她打开日记本,厚厚的硬皮日记本,封面是梦幻般的漫画,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娟秀的字,整整齐齐,翻到最后一页,写道:以东,我亲爱的弟弟,请原谅姐姐的不辞而别,我担心你的脾气,知道么?小学生涯跟你在一起玩的时光是我最充实的日子,也无谓说太多,我知道你希望跟我念同一所高中,你妈妈甚至不让我写信给你,你这个傻小子大概也不知道有写信这回事吧?竟然不会偷偷给我写,不过都已经过去了,我此时无论说什么你也是不会知道的,到时有机会再给你寄信吧?但已经那么多年过去,我忘了你家是257号还是275号了?也罢,不写了,有缘还是会见到的,我希望你明白,我不是故意离开你,也不是真的想去外地打工,我有很多的无奈,你是不会明白的,好好学习。
  车子晃动一下,麦筱君往前一倾,习字上面就划下了长长的尾巴。车站已经到了,因为是终点站,也不必太慌张下车,她慢慢地随着人流走动,整个车站就她一个穿校服的“怪胎”,人头攒动,是该上车了吗?她第一次坐长途客车,是费盈告诉她怎么坐的,她此去也是找费盈,但费盈说她那边工厂已经不招人,在麦筱君找到工作之前可以去她那里住,她也能帮忙找。
  旅途的终点站有个人迎接,不至于孤单,还总是充满希望的。
  老式喇叭不断重复叫着:“去往深圳的旅客请往一号站台等候检票上车,车马上到站。”一遍一遍地催促。
  就这样了,麦筱君想,拖着行李,整整背包就直走到检票口处,检票员在车票上画了长长粗粗的一笔,她就走到车子旁,司机热情地给她放好行李。
  她上了车,犹豫地站在车门口,后来者不断催促:“喂!还上不上啊?不上别挡门啊。”她就踏进去,第二排第二位,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