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在里谢尔北方的树林,此时无法以青葱翠绿来形容,不少盘根错节的参天老树在火石侵袭下成为焦炭,有的甚至连树根都被掀起,露出一个大洞,纵使曾下过大雨,绿叶上仍附着着大量的火山灰,灰蒙蒙一片,令人看了难过至极。
  纵是如此,未来已在不知不觉中降临,化成焦炭的树躯下钻出嫩芽,原先离开的群鸟也回来,生机逐渐萌芽。
  亚修吸入一口不算清新的空气,尽情的伸展四肢、活动筋骨,像是逃脱铁笼的鸟儿一样,神情愉快,嘴里还哼着小调。
  “你很奇怪耶,干嘛一个人在那里发神经?”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亚修吓了一大跳,回头,雪灵像幽灵似的现身,坐在树干上,两只脚写意的晃啊晃,一派悠然自得,膝上还有不知从哪弄来的一盒糕点,开心的嚼着。
  不过,她进食的模样实在引人发噱。两手自手腕到掌心都裹上厚厚的绷带,包得像个圆球似的,幸好食中两指还能自由活动,否则恐怕连吃东西都办不到。
  “这是第二次了,你要吓我几次才甘心啊?”
  “吓你?”雪灵刚用两根手指把一块点心弄进嘴里,快速的嚼了几下一口吞掉,拉高音量,“搞清楚,我可是比你早来,而且是光明正大的走出来,不像你,跟只老鼠一样偷偷摸摸的溜出来,不怕侮辱了无双教代理教主的名号吗?”
  亚修自知理亏,被骂老鼠只好认了,随即眉头一皱,疑惑问道:“不对啊,你为什幺会在这里?这几天你不是在城里高兴得跑来跑去?”
  里谢尔有三英雄,分别是亚修、伊琴丝和雪灵,当中自然以亚修本人最耀眼,也最不习惯;至于伊琴丝,最大的欣慰是百姓能原谅她乱之公主胡作非为的过去,对于其他赞誉并没有太在意。
  不过,雪灵却是特例,她非常享受成为英雄所带来的荣耀,尤其是不管走到何处就跟到哪处的崇拜、感激目光都让她无比受用,整天飘飘然的,无比开怀。
  这也难怪,毕竟雪灵打起无双教招牌的原因,也是为了这种被众人捧在手心的感觉。
  亚修在这事上其实没说什幺,一来这是雪灵应得的,她和伊琴丝以两人之力掩护全城老百姓逃入王宫的英勇行径值得大大赞扬;二来她的存在,也为大劫过后,气氛陷入低迷的里谢尔带来一丝活力。
  “这、这个……”雪灵几天来总是上扬的嘴角垂了下来,和两道弯眉构成一幅名为苦瓜脸的图案。
  “你是吃错药啦,摆这种脸?有什幺心事说来听听吧!”
  亚修有点言不由衷,他是这世上少数几个认定雪灵不晓得什幺叫心事的人之一。
  他错了。
  “最近,觉得心里闷闷的,一点都不开心。”
  “不是吧?”亚修瞪大眼、张大嘴,怀疑自己听错了。
  “真的啦!”
  “为什幺呢?大家不是都对你既崇拜又尊敬?这不是你要的?”
  “是没错啦,可是我现在想找个人聊聊,反而找不到了,你跟伊琴丝又很忙,以前陪我打打闹闹的宫女现在看到我又是低头又是客客气气的,都不跟我玩。”
  “正经点,现在大家都很忙,怎幺可能陪你胡闹?”
  “唉!”雪灵罕见的叹气,天真的脸上流露出落寞神情,低语:“亚修,你真的不了解我的意思吗?又或者认为我心中什幺都不想呢?”
  亚修大感错愕,眼前的雪灵和以前有点不一样,感觉成熟多了。
  “或许我和爷爷及师父在一起住久了,很多事从来没有认真去想过,但可能是遇到的人、事、物变多了,总觉得心里的感觉变得很丰富,开始注意到其他的事。像明明很多人都对我很尊敬,但我的视线却老是落在那些站在倒塌的房子前,愁眉不展的人脸上,根本笑不出来,反而觉得难过,我是想当英雄,但这种感觉又怪怪的。”
  亚修沈默片刻,开口:“你听过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句俗语吗?”
  “听过,这和我有什幺关系?”
  “和平时代不会有名将,从古至今,能在历史留下记载的名将,哪个不是在战场上靠着一场又一场的胜利来达成不朽功业?他的风光之下得死多少人?正如今天没有里谢尔遭逢大难,又怎会塑造出你、我和伊琴丝的英雄名气呢?一个英雄背后,往往代表着一个灾难,名号越响,灾难也越大。”
  “天啊,那我……我……”
  “别慌,我只是提醒你一些事而已,而不是责备你,因为灾难并非我们所造成,我们也的确帮助了里谢尔,这份荣耀实至名归,你不要只看到那些愁眉苦脸的人,也该把视线转移到还能对你露出笑容的人身上,想想他们如今能站在这里,是谁的功劳?唉,说归说,其实我也是有点无法承受,以前我对吟游诗人口中的英雄、勇者也十分崇拜,但亲身经历后才发觉除了表面风光外,许多的痛苦景象也在眼前,只能说,我大概天生不适合英雄这称呼吧!平平凡凡,如微风浮云逍遥自在的探索这天地间的奥妙,才是我的人生之道啊!”
  “听起来很让人羡慕耶!”
  “当然,不过话说回来,这也只是理想,人生终究是由悲苦、喜乐交织而成,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像那人般,将人间之苦榨成一杯在夏日消暑解热的苦茶,一饮而尽,那真是痛快啊!”
  “有这样的人吗?”
  “有,就是我母亲,因为她是这样的人,我是她的孩子,所以我一定也能办到,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三段推论法。”
  雪灵笑了,开怀说道:“这鬼推论法真是莫名其妙。”
  “不开玩笑了,有件事差点忘记跟你提,空青兄妹已答应要和我一起前往欧玛,医治我母亲的双眼,你要不要一起去?”
  雪灵苦着一张脸,无奈说道:“我当然想一起去,但不行啊,我必须回家去,否则我干嘛把教主之位让给你当呢?”
  亚修略一思索,记起雪灵这番话是在地下之城里说的,当时讲起来没头没脑,还使他会错意!
  “你不讲,我还差点忘记问,当时你干嘛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让我差点吓死。”
  “莫名其妙?我要回家,所以把无双教交给你,哪里有错?”
  “你没有说回家,谁晓得你的意思啊?”
  “差一句话而已,不要这幺计较嘛,现在补上不就得了?”
  “差一句就差很多……算了,你要回家就回家,表情何必这幺严肃?哪天你想,还是可以到欧玛来找我。”
  “你还是不了解事情的严重性,虽然脑海中关于爷爷和师父的印象变得很模糊,但这个约定却怎幺也忘不掉。”
  “什幺约定?”
  “用到齐天的力量时,我无论如何都必须回家重新修行,因为这代表我的实力不足以在落羽大陆上闯荡。这一回去,天晓得几年后师父和爷爷才会允许我再度出门玩。”
  亚修大感错愕,他没想过雪灵会和他分开如此之久,刹那间,强烈的空虚感涌上心头。
  “我承认齐天的威力确实很强,不,该说是超乎想像,但还是不明白你为什幺以这种事做约定。你既然随身带着七剑,本来就会用上,不是吗?”
  “其实我原本只带六剑出门,齐天是临走时爷爷交给我的保命符,是他一生精力的结晶,不论遇到何种敌人,凭着它的威力都能击败。总之,约定就是约定,我无论如何都得回家。”
  亚修心情直往下落,同时想起一事,问道:“我们在应付石巨人时,它倒下后不是有另一波攻击吗?当时击溃它的,是不是齐天?”
  “是啊!”
  “但你当时的表情,好像是想隐瞒,为什幺呢?”
  “因为我想假装忘记用到齐天,这样就不必回家了。”
  “……那你现在不能再假装一次吗?”亚修不得不承认,他正在挽留雪灵,虽则他一直认为以雪灵的个性,待在家里会比较好。
  “我也想,如果是少少用一些可能还没问题,但现在齐天的力量却是整个耗尽,我哪敢瞒爷爷?说不定他已经感应到了哩!”
  亚修是有听过类似传闻,刀匠以全副精气神打造出来的兵器,彼此间会有奇妙的联系感,当剑折刀断时,刀匠本人甚至会吐血受伤,匠圣与齐天如有感应,也并非不可能。
  “话说回来,齐天的力量为何会强大到如此不寻常?”
  “不知道。”
  “……你是匠圣的孙女耶,可以这幺干脆说不知道吗?”
  “没办法,因为我对拿着铁锤敲来敲去这种事一点兴趣都没有,不过,你倒是可以去问我爷爷,看他会不会告诉你。”
  “拜见匠圣大人?我可以吗?”亚修大感兴奋,同时想到是否可藉这机会请他重新接合“寒星”,友人之物遭到毁损,让他十分过意不去,偏偏寻常铁匠又没有能力使之复原。
  “当然可以,你是我无双教代理教主,他是我爷爷,你跟他当然也有关系,所以他不会把你赶出去的啦!”
  “……你这幺快就把我的三段推论法拿出来用啦?”
  “嘻嘻,你是经我慧眼选出来的代理教主,怎可能赢过我这原汁原味的元祖教主呢?那幺,等哪天你要出发时,我跟你一起走吧,因为我家也在南方,刚好顺路。”
  雪灵“嘿”的一声从横枝一跃而下,没想到受伤的手无法灵活动作,一个不稳,直往地下趴,幸而亚修眼明手快,一把抓住她的衣领往上拉,免得她出丑。
  “真是,受伤还这幺冲动。”
  雪灵眼中出现一丝迷惘,不自觉抱着亚修的腰,梦呓般的自语:“为什幺我最近看到你,老是有种伤心怀念的感觉呢?以前明明没有啊!”
  亚修没发觉异状,拍拍雪灵的头,说道:“这很正常,相处久了要分开总会不舍,可是想想,我们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啊!就算你真被关在家里好几年,我也可以去探望你。”
  “也对,那我先回城,午饭时间快到了。”雪灵挥舞着令人捧腹的圆手离开。
  雪灵走后,亚修背靠着树,整个人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软下来,他的反应并不如话中那样轻松。
  亚修与雪灵初次的相遇根本是意外中的意外,而且还夹杂着难堪的屈辱与惨败,但随着再次见面,他不仅慢慢被引向天人合一的境界,更开始喜欢这个毫无心机的女孩,但没料到分离的时刻这幺快就到了。
  亚修不得不承认,雪灵在不知不觉中已逐渐填补小风在他心中的失落感。
  亚修觉得心烦,更涌起强烈的思念,掏出月牙笛在手,脑海中浮现出露比清丽的玉容,一股冲动,他奏出了“传意曲”。
  曲音在林内萦回缭绕、百转千回,动人心弦,将亚修满腔无可诉说的浓浓感情倾泄而出,寄语音符,望能将真情传递给在不知何处的她。
  这是一首含喜、含悲、含乐、含苦的曲子,歌吟着相思之情。
  相思之情,千里传意,一曲奏毕,四周静寂,仿佛连不知情为何物的花草木石也为之落泪。
  亚修一脸惆怅,转身离开时身躯剧震,赫然停步、转身,一双眼难以置信的望着林中异象。
  一点金色的光芒在空气中晃动,紧接着扩大成一个漩涡般转动的光穴,亚修的心脏如被一双手揪住,几乎停止跳动。
  一股令人熟悉、令人眷恋的感觉正从金色光芒的另一边快速接近,让亚修口干舌燥,不知所措。
  蓦地,一颗充满智慧与威严的黄金龙头自光芒中探出,眨眼间,较太阳耀眼的金色巨龙穿过另一个空间,出现在亚修面前,比之凤凰更目眩、更令人神迷。
  可是,亚修的眼中根本没有黄金龙的存在,他的心、他的眼,都被一个娇小的少女身影填满。
  少女横坐在金色巨龙背上,绿色长裙下探出一双小巧赤足,还别着金色踝炼,俏脸亦嗔亦喜,有懊恼、有羞意,更有无法掩饰的开怀,脸上神情复杂百变,让人弄不清她此刻所想。
  她,正是露比。
  亚修无法置信的瞧着露比,朝思暮想,只在脑海中浮现的影子居然在他最落寞、最失意的一刻出现,他怀疑自己是否做着白日梦。
  但纵使如此,亦让亚修无比满足,只愿这梦永远不要醒。
  黄金龙挪动身子,让露比更加靠近亚修,悠扬悦耳的话语自樱唇吐出,“大坏蛋,为什幺一直看着人家呢?”
  虽是骂人的字眼,但此刻却浓似蜜糖,好似情人间的拌嘴。
  亚修心中涌起一股熟悉感,脱口道:“为何少掉一句大笨蛋呢?啊,为什幺我会……”
  露比出现一抹淘气的神情,揶揄道:“不错嘛,还记得自己的本性呢!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知道,当然知道,你是露比,一直一直出现在我脑海中的人,给了我一次又一次的勇气,让我能够死里逃生,让……”
  听到这里,露比笑了,在亚修的眼中,一朵深谷幽兰毫不吝啬在眼前绽放了,孤芳自赏的美邀人分享,亚修只能呆呆看着,完全没办法继续说下去。
  怪,当初离开时缝之地,封住亚修记忆的不正是露比吗?她怎不为封印失效而恼怒,反而喜孜孜的模样?
  对有情男女而言,感觉是他们行事的标准,在露比的眼中,亚修能突破记忆的封印唤出她的名,岂不证明他对自己的情意?光这点,高兴都来不及,哪还管那幺多?
  “那幺,记得我们的过去吗?在时缝之地中所经历的一切。”
  “时缝之地?”亚修一脸疑惑,说道:“我不知道,那是什幺地方?”
  露比的神情变得气恼而失望,但她终究明白亚修能想起名字已经是不可思议的成就,当下也释怀许多,同时将拟定好的说词搬了出来。
  “果然如时空龙所说,你的记忆在离开时缝之地时因时空变化,受到冲击而丧失,难怪这幺久都没用月牙笛告诉我你的位置,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现在,除了我的名字外,你对我说过的话、许下的承诺也都忘了,我……”
  露比无法说完预定的台词,两行泪水在不知不觉中流下,她并非作戏,而是真的悲从中来。
  露比醒悟到,现在的亚修根本不是时缝之地里的他,除了名字相同外,完全是不同人,那个口中满是甜言蜜语,会逗她笑,让她羞得抬不起头的人到哪去了?她不要一个只会呆呆看着自己的男人,而是会亲她、吻她、碰触她的大坏蛋!
  露比下了决定,他要恢复亚修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