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伊琴丝穿过小径来到当日一同进餐的凉亭,亚修涌起不少感慨,此地已面目全非,喷水池干涸,栽种的花卉枯萎凋落。
明明才过不久,亚修却觉得伊琴丝当初邻家女孩的记忆淡化许多,绝非忘记,而是眼前的伊琴丝变了,如化蛹而出的美丽蝴蝶,展现令人惊艳的一面。
伊琴丝亦是多有感触,当初她施展种种手法才将安琪莉娜和黛丝笛儿两个假想敌支开,创造出与亚修独处的机会,但如今……
伊琴丝微微一笑,她以为这些回忆会心痛,却反而有种小小的幸福感。
‘请坐。’伊琴丝以主人的身份请三人就坐,殷勤说道:‘这些菜肴都是我亲手所做,虽然粗浅,却是我的心意。’
亚修一看,果然菜肴感觉不是那幺精致。然而,他感动,却有人唱反调。
露比冷冷说道:‘心意不是用来空谈,如真有心,就该努力端出可口的佳肴,而不是嘴中说着心意,手里却马马虎虎,那叫表里不一。’
气氛立刻变得凝重,伊琴丝更是不知所措。
露比挟起一块肉放入口中,咀嚼后吞下,冷漠化做灿烂的笑容,‘入口即化,可见你在火候上下了不少功夫,我感到你的心意,真诚而没有保留……有酒吗?我想为方才的失言赔罪。’
欲褒先贬,抑而后扬,露比做人的功力也不简单。
伊琴丝松了一口气,笑意上颊,道:‘有酒,当然有。’
伊琴丝主动帮露比斟了一杯,两人举杯相敬,互相饮下,相视而笑。
亚修大感意外,怎幺这两个人的互动好像还不错?
伊琴丝仿佛为了壮胆又饮一杯,一双水汪汪的明眸毫不避讳盯着亚修,让他浑身不自在。
放下酒杯,伊琴丝轻启朱唇,含情说道:‘亚修,你知道我以前有多喜欢你吗?喜欢到可以为你抛开一切,性命、权势和财富都可舍去,你却偏偏不要我。’
亚修从未如此困窘难堪,被人这样坦白露骨的倾诉爱意,还是生平首次,且身旁不但有人,还是露比!
当中最不自在的该属黛丝笛儿,她察觉到这场筵席的气氛不对。
至于最正常的该是露比,依旧泰然自若的品尝佳肴,只是,此时此刻的这种表现该叫反常!
伊琴丝目光认真而又专注,以坚定的口吻一字一字说道:‘我在此发誓,我要对你这个抛弃我的男人展开报复,让你往后的人生痛苦而又难过!’
一股寒意弥漫亚修全身,事态怎会发展到最坏的地步?
黛丝笛儿往桌上一瞄,古怪念头随即上涌,菜中该不会有毒吧?不过内心也是有一点期待,毕竟现在动筷的只有露比,如伊琴丝能帮忙解决,她相当感激。
‘你这又是何苦呢?’
‘求饶啦?但已经太晚,自今天起,我将要求自己变成世上最有魅力、最迷人的女人,让举世男人拜倒在我裙下、让所有女人自惭形秽,我要你在往后的人生中,永远懊悔今日的错误选择,为自己没有眼光而痛苦!亚修,这便是我的复仇,你等着吧!’
伊琴丝的复仇宣言让亚修整个人呆掉,这种手段他从未想过。
露比从容说道:‘亚修如不是选择了我,错过了你,他真会抱憾终生,可惜,真是可惜。’
‘喔,露比姊姊这幺有自信,肯定我必定及不上你?’伊琴丝改变称呼,多了几分亲匿,语气却开始锋利。
‘妹子,不是我了解你,而是了解自己。一个不了解自己的人,不是信心不足,凡事畏畏缩缩,便是信心过度,以为无所不能。切记“一山尚有一山高”这句话,人有时该驻足欣赏高岭壮阔之美,而非一味想要征服,那将自寻烦恼。’露比也改变了称呼,但反击凌厉,她可不打算退让。
‘姊姊的话真是金玉良言,但如有人以此对姊姊说,姊姊又该如何回应?’
露比盈盈笑道:‘妹子的才思真是敏捷惊人,看来你或有大仇得报,尽吐怨气的那一天呢!信心可以来自自信,也能筑基在既有事实之上,妹子你不是才拨开迷雾见明月吗?姊姊可是在那之前就晓得你会如何做,这算不算略胜一筹呢?’
伊琴丝表情微僵,思绪电转间,笑道:‘姊姊的话真有道理,不过世上也有“青出于蓝胜于蓝”、“冰出于水寒于水”等话,一时不如并不代表一世不如。’
‘这话说得好,青虽胜于蓝,却也得从名为“蓼蓝”的草中提取,冰寒于水,仍是由水所变,人之胜于前人,是一开始便学习前人日积月累的智慧经验,而不必从头摸索,自然有其优势,妹子你如不嫌弃,姊姊愿意倾囊相授,助你一把。’
至此,伊琴丝这一役已完全败阵,毫不气馁另起话题。
亚修傻傻的看着两女一来一往的文斗,虽风度绝佳,不见火气,实如流水表面平静,底下暗流凶猛。
伊琴丝主动挑起,斗机锋、斗口才、斗学识,斗得激烈灿烂欲罢不能,已晓得自己是多余的黛丝笛儿和亚修默默对望一眼,低头扒饭,眼前的战场毫无两人置喙余地,不消片刻,便风卷残云的吃了大半菜肴。
三女一男四张嘴都在动,可内容却完全不一样。
几轮唇枪舌剑激斗下来,已是星斗满天,两女终于停口,露比仍一派从容、优雅,伊琴丝则是额见汗影、呼吸略急,胜负不言而喻,且她更明白露比已处处留手,否则自己会败得更难堪。
伊琴丝颤抖的手斟了一杯酒饮下,幽幽叹道:‘姊姊的才华令人惊叹,难怪我毫无机会。’
‘妹子,千万不要把才能和情场得失划上等号,爱情没有道理可言,绝非能以财富、权力、外貌论斤计价。’露比探前,在伊琴丝耳边轻声道:‘聪明的我,爱上那个大口吃饭、欺负女孩、连贤者之位也飞走的男人,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伊琴丝一愣,随即开怀畅笑,刹时间,最后一丝敌意消失,败得心服口服。
亚修一脸茫然,浑然不知自己成了开心果,更无法理解刚刚还斗来斗去的两人为何如此和谐。
女人心,海底针!这是亚修的结论。
‘哇,有好吃的耶,太棒了!’一声欢呼传来,满脸肮脏却神采奕奕的雪灵突然现身。
她将手中一大叠东西丢给亚修,开始挟菜,嚼了几口,眼带疑云说道:‘奇怪,味道好像差了点……公主,为什幺你在瞪我?’
伊琴丝绷紧粉脸,淡淡说道:‘没什幺。’
亚修轻咳一声,低声说道:‘这是公主亲自下厨的成果。’
雪灵瞪大的眼滴溜溜转了几圈后,拍掌说道:‘原来是这样,难怪入口的感觉如此特别,原来其中包含着公主满满的心意,佩服佩服。’
语毕,雪灵一对贼眼偷瞧众人的反应,更踢了亚修几脚,请求支援。
亚修不但没伸出援手,反而别过脸,握紧拳头,强忍住笑。
伊琴丝莫可奈何说道:‘放心,我不会怪你。’
‘谢公主恩典。’雪灵如获大赦,然后为了报仇,重重踩上亚修的脚背。
亚修忍住痛,翻着手上的东西,发现是一本本名册,问道:‘这些是什幺?’
‘这是我大人不计小人过,费尽心思功夫,以德报怨,送给你的礼物。’
‘你可以正常一点回答我的问题吗?’
‘这些是加入无双教的教徒名单啦!总共有五千人喔,我花了好多功夫才整理完,而且后面还有不少人在等,不用感谢我,谁叫我心胸宽大呢?哈哈哈。’
亚修怀疑问道:‘你该不会跟人家收入教费了吧?’
雪灵先是沉默,然后一跃而起,脸色大变,‘天啊,我忘了,我立刻去收!’
亚修赶忙把雪灵抓住,说道:‘不必了,我不打算让这些人入教。’
‘为什幺?你知道这收入多大……不对,这对无双教的声威有多大帮助吗?’
‘你还记得之前被你打得惨兮兮的莫维塔吗?’
‘谁啊?’
‘就是天水神殿那个自称蓝衣勇者的人。’
雪灵想了一会,‘记起来了,就那没啥实力,只会说大话的人嘛!怎幺了?’
‘想想,你一次招这幺多人入教,难免良莠不齐,万一当中有人狐假虎威,到处惹事生非,没事被打得惨兮兮,对我教的声誉想必造成莫大影响。俗话说,“兵贵精,不在多”,我打算采取精兵政策,招收一流的人才,确保我教威望。’
‘唔……这也有道理啦,可是现在我们名字虽然很响亮,真正在做事的就我们两个,人这幺少,很奇怪耶!’
‘这就看你从哪个角度观察了。想想,经由你慧眼挑选出的我,虽只得一人,却帮了无双教多大的忙?所谓人多只是唬人容易而已,实力才是我教永存落羽大陆的关键,依你的智慧,想必能明白,是不是呢?’
被捧上很高很高的天空,雪灵飘飘然,点头如捣蒜。
‘好,就照你的意思去办。’雪灵抢过名册,说道:‘那我跟他们说去,叫他们不要入教。’
‘那幺晚了,你不等明天吗?’
‘没关系,外头大伙精神正好哩!’
‘不过你拒绝时要委婉些,就说里谢尔还没重建完毕,不想让他们分心。’
‘放心啦,我不会笨到让无双教名誉受损,我走了,再见。’
亚修松了口气,一转身,三女的神情各不相同。
黛丝笛儿是又好笑又无奈,待在亚修身旁已有一段时日,她清楚他在想什幺。
露比维持笑容,但眼眸的最深处,却有几许不安。
反应最大的是伊琴丝,以一种无法置信的怪怪眼神看着亚修,良久才吐出一句话,‘传、传言真的是真的?你果然是个浑、浑……’
伊琴丝说不下去,她一直怀疑传言的真实性,此刻见到亚修两三下把雪灵摆弄得服服贴贴,信心不免动摇,更有些疑问,这男人值得她报仇吗?
‘真的当然是真的,假的自然也是假的。’亚修淡淡说了两句,他实在没那个力气继续解释。
‘我不明白你在做什幺,你是教主,却把想入教的人赶走,为什幺?’
‘很简单。’黛丝笛儿有机会开口,显得相当高兴,朗声说道:‘亚修他根本不希望无双教除了他和雪灵外,有第三个人。’
‘为什幺?’伊琴丝再问。
‘为了保护雪灵。’黛丝笛儿再答。
伊琴丝狐疑的眼神投向亚修,他终于开口:‘我不敢说我是对的,更不敢擅自为雪灵做决定,但现在……就让我任性一下吧!’
伊琴丝思索片刻,问道:‘你怕不通世事的雪灵被人控制,是吧?’
亚修发现认真的伊琴丝相当聪明,‘没错。’
黛丝笛儿悄悄说道:‘这叫**婆。’
极之合适的评论却换来亚修凌厉一瞪,黛丝笛儿吐吐舌头表示抗议。
‘总之,’亚修做出结论,‘现在我决定不让任何一个人加入无双教,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那个传言到底是怎幺一回事?’
虽不愿解释,但伊琴丝既然问了,亚修还是耐心的把原委道出。
伊琴丝听得想笑又不敢笑,‘那你以后怎幺办?’
‘没关系,传言总有平息的一天,而且雪灵说的话也是事实,我该受此教训。唉,花前月下、良辰美景,别说这些。伊琴丝,我敬你一杯酒。’
伊琴丝笑意盎然,‘直呼公主名讳,可是重罪呢!惩罚嘛……就罚三杯酒。’
亚修一笑,酒杯相碰,互相对饮,这一杯酒中藏了无数滋味,有悲有喜、有苦有乐、有振作有无奈、有放下有舍不去的情感,这不是美满的甜酒,但他们终究选择饮下。
筵席结束,露比与亚修并肩而走。
露比横了表情百变的亚修一眼,问道:‘你在想什幺?’
亚修苦笑道:‘我发觉人真的难以去了解另一个人,至少我没想到伊琴丝会这样对我“复仇”。’
‘你该在第二个“人”字之前加个“女”字,形容才会比较适当。’
‘女人吗?’
‘没错,女人哪,是很简单的生物,你全心爱她,她就全心爱你,但同时又很复杂,她爱你时,会像只小猫温驯,恨你时,则会搬到小河东边住。’
‘小河东边?’亚修一脸疑问。
‘不晓得是什幺吗?’
‘我想想。’基于面子问题,亚修苦苦思索,不得其解后哀求的望着露比。
‘没听过河东狮吼吗?’
亚修脸垮了下来,无辜的眼神仿佛说着「你不会这样对我吧’。
露比噗嗤笑道:‘女人啊,是需要被哄、被宠、被疼、被爱的……’
话没说完,亚修急急说道:‘我保证做到这些。’
‘干嘛说得这幺急?’
‘你还有话?’
‘当然,最后的一点就是被尊重。’
亚修连忙说道:‘这也没问题,一定没问题。’
‘你想得太简单了。’
‘什幺?’
‘真正的尊重,并非那幺容易就做到。以伊琴丝来讲,她尊重你的选择,在绝对不愿意的情形下放弃,她有权力选择以各种手段追求自己的幸福,却没有这幺做,成全了你。放弃是尊重里的一个选项,而且是最难的,牺牲自己的幸福,成就他人的美满,你办得到吗?’
亚修呼吸急促起来,不肯、不愿,也不敢答,许久,以攻代答,‘那你呢?’
露比嫣然一笑,道:‘让一个男人的心悬在半空中七上八下,可确保他永远不会变心,因此我拒绝回答。’
亚修为之气结,觉得露比和几天前相比,‘玩人’的本领高明不少。
亚修并不知,露比可是很享受呢!
‘既然如此,我也不回答。’害怕露比再出招,亚修急急转移话题,‘忘了我后,伊琴丝未来的路会更宽广,如果不退,最终只是两败俱伤,对吧?’
露比也不进逼,答道:‘你真是傻瓜,你真以为伊琴丝会把你忘了?告诉你,纵使许多年后她嫁为人妻、膝下儿女成群、有个美满的婚姻,你永远会是她藏在心底最重要的一段回忆,会一直陪伴她进棺材。真爱会被永藏,绝不可能被遗忘,更何况是人生中的第一次?’
亚修表情不自然,露比挽着他的手,靠着他的肩,轻轻说道:‘你不用太过挂怀,伊琴丝相当幸运,有人活了一辈子还不晓得真爱是怎幺一回事,她已尝到滋味,永远不会忘,且如酒般,随着时间的经过越来越醇、越香,这将是她人生中最美丽的回忆之一。’
亚修握紧露比的手,‘我早已发过誓,无论如何,我都要过得幸福快乐。’
‘你会的。’
亚修点点头,随即想起什幺似的,左右瞧了几眼,疑惑问道:‘笛儿人呢?怎幺没看到她?’
黛丝笛儿如听到,恐怕会哭死,亚修居然过了这幺久,才发现她人不在。
‘她啊?’露比眼睛眨了眨,‘大概是去哪找朋友了吧!不用管她啦,肚子饿了,自然会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