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我已经稍稍记事了,但还不懂事。我就记得,每晚,我妈把我绑在床上,听着我撕心裂肺的哭声,流着泪哭着到监狱去上夜班,每晚我都是哭着睡着的。可是,我不知道的是,我妈为了我日夜操劳,经过这样的长年累月的夜班下来,我妈的身体却不大行了……才……才三十几岁,耳边就有了白发……”说到这里,老二一行热泪滚落下来,但他却没有去拭擦,只是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尔仁眼睛里却早已模糊了,他咬着嘴唇凝视着老二,想不到老二的母亲也是这样的伟大,真的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老二继续说道:“我父亲觉得不能这样子一直下去,就托关系把我送到了东林幼儿园,我成为了东林幼儿园小班里年纪最小的小朋友。一开始,我妈不愿意,怕我认生,也怕其他小朋友欺负我。但是客观情况也容不得她不愿意,我呢毕竟一个人已经惯了,所以到了幼儿园,我不哭也不闹,我妈她总算也可以松一口气。每天早上,我妈背着我上幼儿园;每天晚上下了班,我妈又背着我回到家。姆妈背着我上下班,就给我讲故事,什么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什么哪吒和海龙王。每天两次我将我的小脸蛋贴在我母亲的背上,摇晃着听着故事。现在想起来,姆妈的脊背就是我最温暖最温暖的摇篮了。其实,我不喜欢上幼儿园,也不怎么喜欢跟其他小朋友玩。有很多小朋友来找我玩,我也不大理他们。说实话,我很骄傲,整个东林幼儿园只有我姆妈是个女公安呢。我甚至觉得,我每天的上学、放学就是为了等着穿着公安制服的姆妈出现在幼儿园的门口,就是为了在小朋友们羡慕的眼神中,背姆妈背在温暖的背上,听着她讲故事……”
   老二说着,脸上泛出微笑,仿佛过去的好时光就在眼前。
   “慢慢地我大了,我上了凰林小学。那个时候,我父亲因为跑供销跑业务,干得非常好,已经升任了供销科副科长,除了大的业务,一般他不再要亲自到外面出差跑供销去了。我们住的是监狱的单位宿舍,离凰林小学比较远,有四五里路呢。因为我姆妈不会自行车,我父亲会。我父亲就提出来由他每天接送我。我不肯,我哭呀,我哭得天昏地暗,一定要让我姆妈接送我,否则我就不上学。我父亲看见我这么犟,只得改变了主意:他骑自行车,把我姆妈和我都带上。但是我还是不上自行车。就是我父亲把我狠狠地打了一顿,我也坚决不上他的自行车,直到我父亲答应了我妈,还是让我妈来接送我,我这才破涕为笑,肯去上学。我也不知道那个时候为什么那么犟,我只知道,其他的时间,姆妈是属于单位的,属于父亲的,是属于大人们的世界的。唯有那每天的那一个多小时上、下学的时间,姆妈是属于我的;那一个多小时纯粹是属于我和姆妈欢声笑语的时间的。当然……那个时候,我再也不好意思让姆妈背了……姆妈也背不动我了……”
   尔仁听着老二讲述着故事,看着老二的脸色慢慢变得温馨,自己的心情也好了不少。不过,一想到老二刚才说的,他姆妈是在他九岁时过世的,心就猛地一颤,不由拎了起来:老二母亲去世是在十年前,不大概就是老二上五年级左右的时候吗?
   果然,老二的神情变得悲怅起来,语调也低沉起来:“没过多久,国家开始实现改革开放政策了,我父亲不安分了,他想辞职下海自己干灯具个体户。我妈坚决不同意,可是后来,我父亲还是瞒着我妈辞了职,做起了个体户。气得我妈一个多月没有理他。我父亲生意倒是做得不错,可是他又恢复了经常出差的生活。我父亲才下海三个月,对于我人生的巨大转折点就来临了。”
   老二呆呆地望着对面墙,脸部抽搐地起来。
   “老二!”尔仁看着老二的这种表情,抬手叫住他。
   老二摇摇头,无视尔仁的劝阻,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是一九八零年的十一月十八日,星期二。我父亲又到哪里出差去谈个业务了。我五年级第一学期的期中考试考了个双百分。那天,上学的路上我妈终于答应了我,放了学就接我去镇上的凰林百货公司给我买海绵的铅笔盒。那个时候海绵的铅笔盒可是个稀罕物,其他同学跟我一样,都是铁皮的铅笔盒。这可是我盼望了好久的,之前我妈答应我的,只要我考到双百分,就给我买的。我满怀期盼地对我姆妈笑着挥了挥手,说声姆妈再见,就踏进了学校的门,就等着下午四点钟放学呢……可是…可是……谁知道,这是我跟姆妈的最后一次见面呢……”
   说到这里,老二嘴唇哆嗦着,紧紧捏着自己的拳头,再也忍不住,眼角豆大的眼泪一下就夺眶而出。
   尔仁抿着嘴,痛心地看着老二。他的眼泪也随着老二的述说,一行热泪从脸上淌了下来。
   老二停了好一会儿,才略略稳定了自己的情绪,又开口说道:“下午的第二节课,正是我们班级的体育课。我记得,那天的课程是在篮球场上练运球。我这人天生不爱动,趁老师不注意就在篮球场边偷懒,忽然看到有三、四个公安跟着我们校长冲我们这边就过来了。我这人看见公安就感到很亲切的,我忙定神去看,好像是我姆妈单位的,里面居然还有我姆妈同一个中队的同事裘阿姨。我高兴地大叫着就跑向裘阿姨去了。裘阿姨一把就抱住我,可以神情非常难过,非常紧张。我问裘阿姨,你怎么来啦?裘阿姨说话居然结结巴巴地了,她说,小峰……小峰……阿姨来…来带……你去见妈妈。我奇怪了,现在去见我姆妈干什么?我跟我姆妈不是说好了吗?放了学就去给我买海绵铅笔盒的呀。还没等我再问,裘阿姨就连拖带拽地把我给拉到我姆妈单位的车上了。我就问,裘阿姨,我妈在哪里啊?你带我到哪里去啊?裘阿姨以及车上的每一个人都默不作声,裘阿姨只是呆呆地看着我,看着我难受极了。下了车,我一看,原来是凰林医院。我妈怎么在这里?我就问裘阿姨,裘阿姨眼红着还是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地紧紧拽着我的手,带我来到了医院的一间病房。那间病房的房里房外站了十几个公安,我好像认得都是我妈的同事。看见我来了,人群一下子分开了。裘阿姨把我带到床边,我陡然看见,原来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真的是我妈!真的是我妈!我妈脸色苍白地却又是安详地躺在床上。我惊得瞪大了眼睛:怎么了我妈?怎么会躺在这里?怎么不起来?怎么不来接我?”
   老二转头望着尔仁,惊恐万分的眼睛一下子变得通红通红。
   “我轻轻叫道,姆妈,姆妈!姆妈!!。姆妈没有理我,还是躺在床上。旁边的裘阿姨还有还几个公安阿姨都开始……哭了……我大叫,我哭喊着去拉姆妈的手…姆妈,姆妈!我是小峰啊,姆妈,我是小峰啊……姆妈的手冰冷冰冷,任凭我哭叫……姆妈她还是一动不动……”
   老二的眼睛又湿润了,尔仁心酸地拍拍老二的手。谁知,当尔仁的手刚一碰到老二,老二却猛地甩开,急急说道:“看见我这副样子,好像旁边好几个阿姨、叔叔们在说,别再让我在这里呆了,还是把我拖出去吧。裘阿姨就上来拉我,可是我不肯;裘阿姨就来抱我,我哭喊着,我手舞足蹬乱喊着,我要姆妈……我要姆妈……,我甚至……还咬了抱我的裘阿姨一口。”
   老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轻轻说道:“我就这么一直哭喊着……直到……我筋疲力尽地裘阿姨的怀里睡着。第二天,我才见到了赶回来的我的父亲。他告诉我说要坚强。因为姆妈是个烈士,姆妈是为了救一个落水的女犯人而牺牲的。可是,我不管什么烈士不烈士,我只知道,我……再也见不到最爱我、最亲我的姆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