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仁家就在金牛北街上,离学校不是太远,一站路,七、八百米的样子。
诸老师带着建平去镇里电影院对面的派出所了,尔仁也就回了家吃午饭。
吃过饭,听见在家病休的父亲余天赐在给母亲郝慧珍唠叨,说今天天气预报有阵雨的,怎么还不下,看样子预报又要失误了云云。
结果父亲给母亲抢白了一顿,说光惦记着下雨干嘛?它爱下不下!管那闲事干嘛?有那功夫,赶紧洗好碗去午觉去!
郝慧珍是阳湖县交通运输公司金牛支公司的内勤业务员,朱方曲阿人。1953初考上了汉吴省交通运输学校,毕业后,正好遇上毛主席题词“妇女能顶半边天”,先后被分到宁波长途汽车站、杭州长途汽车站任过车站值班员,过了两年又提到浙江交通厅调度所、江苏交通厅调度所任职调度,最后被调到汉吴省交通厅调度所报表组工作。
1966年,为解决与尔仁父亲余天赐两地分居问题,郝慧珍准备调中吴长途汽车站,但当时,中吴长途汽车站两派武斗正酣,整天枪炮不歇。领导照顾,大笔一挥,郝慧珍就到了金牛交通支公司了。
余天赐老家是阳湖县小河公社石桥大队,他15岁考入朱方师范专科学校,毕业后到曲阿小新村任教,与郝慧珍相识相恋成婚。后调回老家阳湖石桥小学、小河小学任教,1965年调到了金牛小学教数学。1978年忽发心肌梗塞,从此病休在家。
尔仁家景一直不是太好。不过,那个年头作为省厅劳模的郝慧珍工资还可以,郝慧珍一家又在宿舍旁搞了点自留地,勉强维持着生活。及至这两年尔仁哥哥、姐姐又陆续工作了,家境才稍稍好转。如今,哥哥尔孝在湖滨工商局工作,姐姐尔礼今年也到了凰林布厂工作。余家三个子女分布在阳湖三大镇。
厨房里,余天赐说完了天气说自留地,尔仁不耐,窜进房去看电视。
尔仁家今年6月份才买的电视机,是熊猫牌14寸的全频道黑白电视机。这还是尔仁姆妈托南京的老关系买的。
尔仁除了爱看书外,就顶喜欢看电视。
1979年金牛交通支公司才有了第一台九寸黑白电视机,那时围在一起看的人是人山人海,比看电影差不了多少。过了两年,支公司换了18寸黑白电视机。又再过了两年,职工们家里渐渐开始添置了十二寸电视机。
尔仁家没买电视的时候,尔孝、尔礼还好,唯独尔仁,一到晚上就常常窜到邻居刘师傅家、朱师傅去看电视。甚至,家里没有电视,尔仁都央求着母亲订了一份《中吴广播电视报》。
一开始,尔仁到几位邻居家去看电视极受欢迎。一来尔仁是郝慧珍的儿子;二来家有电视不也是身份、地位、钱财的象征么?
但是再过一阵,邻居们的态度就慢慢变了。有时,邻居们还经常笑着对尔仁说赶紧央求你姆妈去买电视去。尔仁那个时候已经上了初中,已经有点懂青头了,自然也听出了邻居的话外之音。从此,尔仁宁愿走远点路到金牛支公司去看电视。
有一阵,郝慧珍发现小儿子不去邻居家看电视了,就问尔仁怎么不喜欢看电视了?
尔仁头一低,终于克制不住哽咽起来。
郝慧珍又气又难过,她见不得儿子受委屈!郝慧珍咬咬牙就跟尔仁讲,只要尔仁中考考得好,就一定把电视买回来!尔仁大喜,考高中考了平均成绩97分,超过了统招线。郝慧珍马上兑现了诺言,而且,买的还是14寸的全频道电视机!
八三年这个暑假,尔仁霸占了电视,过足了电视瘾。
但其实,尔仁今天报到了才知道,他的中考总分分数只排在高一班一共五十八个同学,四十八名是县招生,还有十名是镇招生。也就是说,尔仁的成绩在县招生当中是属于垫底的部分。得知这个消息,尔仁不由极是气馁——这还不能告诉母亲。
1983年的电视一共才七、八个台。尔仁把电视打开,因为是午后,只有收到一个上海台。
看着电视,尔仁一怔,原来上海台现在播的是科教片《如何正确哺乳》。尽管没什么,但尔仁脸还是一红,心虚地看看门外,还好,老爸老妈都在厨房闲话。尔仁禁不住又瞄了一眼电视,但最终还是顾忌着自家的羞耻心,去把电视关掉了。
尔仁回自己房间躺在床上拿了一本83年第八期《小说月报》去看。
尔仁家是母亲单位的宿舍。阿哥、阿姐工作后,尔仁总算有了自己的单独房间。尤其好的是,房门后墙壁上有水泥板做的一书橱,足足可以摆百多本书。
家里是老妈郝慧珍做主,但郝慧珍在教育子女的问题上态度却很是奇怪。
一方面郝慧珍教训子女来是毫不留情,家里洗衣服的棒槌那是叫尔仁听话的绝对权威;但另一方面,郝慧珍却又对子女,尤其对尔仁这个老巴子娇生惯养,且常有零花钱,这是尔孝、尔礼没有的待遇。
只要上学,郝慧珍基本上每天都偷偷给尔仁钱。从小学三年级开始的每天5分钱,这样,尔仁每月还能多进帐四、五块。
尔仁平时喜欢买的书是《当代》、《小说月报》、《萌芽》、《传奇传记》、《中国故事》等期刊,当然还有唐诗宋词。从初三开始,春心萌动的尔仁还喜欢上了爱情小说,这种类型现在已经迅速升为尔仁的最爱之一。
当然,尔仁的藏书当中,四大名著那肯定少不了的,但是,其他三本尔仁顶多看了两遍,唯有《红楼梦》,自从小学五年级时女同学周馨玟借给他看以后,迄今,尔仁大概已经看了八、九遍了,最近一次就在暑假里,尔仁为了精读《红楼梦》,还做起了笔记。现在,门后书橱尔仁的书以及尔孝留下的书已经逼近100大关了。
看看到一点钟了,尔仁扔下杂志,跟母亲讲了一声,骑着自行车又回到学校。
天已经没有了上午的灿烂,开始灰蒙蒙起来。校门口也没有同学在做接待。尔仁找了钱迪一圈,没有找到。在一班,却看见了周馨玟。尔仁生性腼腆,小学同学单独在一起,尔仁对女同学讲讲话还不要紧,可是要他在大众面前找女同学讲话,那他可真做不出来。周馨玟正在黑板前做板报,为明天本班的开学典礼做准备。教室里还稀稀拉拉坐着三、四个在预习的同学。
周馨玟扭头看见尔仁在门前进退失据,就主动问尔仁道:“余尔仁,你做嗲呢?”
尔仁看着一班教室里那几道好奇的眼光,硬着头皮说:“那个,那个,钱迪在吗?……下午不要接待了吗?”
周馨玟一愣:“嗯?孙国庆没跟你讲吗,冯老师说了下午不要去了的——寄宿生都是要求上午报到的!”
“哦!”尔仁转身忙走,心里不由一阵恼怒。
尔仁回到自己教室,也没有几个人。因为到明天才排座位,尔仁也就不高兴坐,无聊地在教室里兜了两圈,就又跑到大操场去看踢足球。
金牛中学大操场,也可称得上金牛镇最大的广场,曾是文化大革命中金牛镇开万人批斗大会的场所。但是现在大操场已经小了不少,因为七十年代末被金牛中学西边新成立的汉吴省煤炭干部学校侵占了一半。
现在的大操场正中间是一个标准足球场,足球场北端有跳远坑和铅球场,南端是跳高坑。400米标准煤渣跑道把它们包围其中。跑道东面是一层高的司令台,西面还有两个排球场。跑道北面靠围墙竖着一些铁爬杆以及单、双杠等体操用具,而跑道西南角则是接近一亩大小的荷花塘。
操场踢足球的人不多,只有八、九个人,尔仁看得兴起,正要自己亲自下场。头上却“滴里嗒啦”下起来了毛雨。尔仁见雨不急,还想下场,但是场上队员却各自拿起衣服一哄而散了。
尔仁没法,只得回了教室。
教室里卫艇、沈濬、蒋鸿都不在,仅有的几人都是寄宿生,尔仁还不大熟悉,大部分还是女生。百无聊赖的尔仁刚想骑车回家,可是却没有想到,这时的毛雨竟然变成了小雨了。
尔仁忽然想起了荷花塘,雨天不是最好的赏荷之际嘛?
尔仁兴奋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拼着淋湿,拔腿出教室就向荷花塘跑去。
尔仁才到操场,却看到荷塘边似乎有个撑伞的人在那。嗳?也有跟自己一样诗情画意的人?
荷花塘近了,但是尔仁的步伐却慢了起来,因为,那个撑着花点布伞的分明像个女同学。
尔仁不由犹豫起来,向旁边踱开了几步。花点布伞丝毫未动,似乎一点也没感到左旁有人,女生依然痴痴地凝视着前面的荷塘。
半亩荷塘,一片云裳。始初,雨点轻轻梳过荷叶,如翡翠般滑进荷塘,碧叶亭亭,翠绿欲滴,朵朵荷花,嫩蕊凝珠,争奇斗妍,清香阵阵。满塘的暑气,和着间或跌落的雨珠,慢慢升华,水雾迷蒙,荷香环绕,沁人心脾。片刻过后,却雨急如注,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击打着荷叶,向四处射去,响起清脆的声音,那朵朵荷花却已宛若沐浴后的仙女,娇羞不语,摇曳多姿……
碧叶、白荷、雨珠、沁香……霎那间,瞧着雨荷,尔仁似乎觉得时间已经停止。
好久,尔仁才收回目光。不过,他好像觉得离开自己十来米远的女同学有些异样。
尔仁扭头一看,却见那女同学似乎手里拿着一支小树枝在地上沙地里划着什么,好像在写着什么字。
尔仁顿了一下,实在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尔仁装着回教室,悄悄走到撑伞的女生身边。
果然那女生在写字呢!女生一边盯着池塘里面的雨荷,一边随意地在地上写着字。
尔仁更是好奇,放慢脚步,凝神往地上细看。
地上已经写了五、六个字:“却是池荷跳雨……”
沉静曼妙意境中的尔仁心中大喜,忍不住脱口接道:“散了真珠还聚。”
女生一惊,尔仁也是一惊。女生一惊的是身旁有人,二惊的是这首杨万里的《咏荷上雨》在这里居然也有人能接上;而尔仁惊的却是自己如何这般胆大,怎么随口就应女同学呢?!
女生不由侧目左观,原来这男同学似乎是自己一个班的那个姓余,叫什么尔仁的。而尔仁一看,不由张嘴愣在那儿。
但见她一头披肩秀发,一张瓜子脸,睫长眼大,小小的鼻梁下有张小小的嘴,嘴唇薄薄的,嘴角微向上弯,带着点儿哀愁的意味,一双清澈的眼睛正诧异地凝视着他。她整个面庞细致清丽,脱俗高雅,皮肤白晰,身材苗条,弱质纤纤,好象含苞待放的花蕾,犹如眼前的上雨荷花,简直不带一丝一毫人间烟火味。原来,这女生正是尔仁的同班女同学、今天已经见过两面、喜爱唐诗宋词的陈晓雯。
见尔仁无礼瞪着自己,却又不顾雨水淌进张着的嘴巴里。一向清冷的陈晓雯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继而又“唰”地一下脸红起来。
陈晓雯举着伞,扭身想走,却又停了下来,最终还是轻轻提醒了一下:“雨大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尔仁看自己浑身已湿,却感浑身燥热,“哎呀”一声就向教室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