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转星移,时间悄然流逝,已是半个月后,盛夏的酷暑被初秋取代,院落中,葱绿的枝桠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黄,飘零的落叶在空转打着旋儿。
   北城王府后院,长柳垂枝左右摇曳。
   风轻惬意的躺在贵妃椅上,身边的一方石桌隔着各式各样的糕点,一玉酒壶,盛满了西域烈酒,阳光斑驳的洒在她的脸上,一席月牙白的纱裙裹身,身躯婀娜,长发随意的扑散在身后,美得像是江南水乡的泼墨画卷。
   小竹用刀子将西瓜划开,细心的将瓜粒剔出,又切成快,随后才用筷子夹起一片递到风轻嘴边,她张嘴咀嚼,顿时一股凉意涌入血液,舒畅的呻吟一声,半合了着眼道:“这日子果然舒服,每天赏赏花,看看景,还有美人相伴,无需手握天下权,只要醉卧美人膝,世人说的世外桃源,也不过如此了。”
   小竹被她打趣得脸颊一热,娇嗔道:“瞧小姐您说的,那都是些什么话儿啊。”
   “我这是在夸你貌美如花呢。”风轻调侃了一句,便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她眉头一蹙,豁然睁开眼,眼中冷光乍现,笔直的刺在捧着一叠红色帖子迎面走来的流云身上,见来人是他,风轻身上的冷意又迅速散去,恢复了方才的慵懒,素手朝流云一勾,笑眯了眼,“哟,我刚和小竹打情骂俏,你这不长眼的家伙就出现了,怎么,怕我拐走了她?”
   流云苦哈哈的笑着行了个礼,将手里的帖子搁在石桌上,躲过小竹手里为风轻夹起的西瓜,伸手扔到自个儿嘴中,一边嚼着,一边回道:“王妃这是说的哪儿的话?我今儿过来可是有喜事要告诉您。”
   “什么喜事?该不会你和小竹的婚期定下来了吧?”风轻随时随地不忘打趣这对璧人,自她住进王府以来,流云和小竹的感情是水到渠成,就插临门一脚了,她是不介意自个儿来做回媒人,毕竟于小竹来说,流云也算是个好归宿。
   “小姐!”小竹脸颊顿时变得红彤彤的,她愤愤的跺了跺脚,索性直接跑了开去,免得在这儿招风轻调侃。
   “啧,这丫头的脾气是越来越大了,保不定哪天不把我这个主子给放在眼中。”话虽如此,可她脸上的宠溺却毫不掩饰。
   流云暗暗腹诽,这小竹的脾气,可不就是眼前这人给惯出来的?她还好意思提。
   “王妃,这是大婚的请帖,你看看还需不需要再添些人?”流云将帖子一张一张递给风轻看,那上面的人名看得风轻太阳穴抽抽的疼,她索性把帖子一盒,随手甩在一边,双手枕在脑袋后面,慢悠悠的道:“这事儿全权交由你负责,问我做什么?我可不管事。”
   “大致已经准备妥当了,下午金秀轩就会有裁缝来为你做衣裳,嫁妆是由皇后娘娘和太后准备的,到时王妃从皇宫出嫁,王爷这次可是下了老本啊,整个京城的人都会到场观礼。”一想到皇甫傲准备的迎亲排场,流云就恨不得骂他一句败家!
   “唔,这些事不是早就说过了吗?年纪轻轻的,这么快就记忆力衰退了?”风轻抬手拿起一块西瓜丢进嘴里,一边吃着,一边对流云冷嘲热讽,这古代结个婚也太麻烦了些,还得要三煤六娉,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起后者,风轻冷不防开口道:“给太傅府送去帖子了吗?”
   “还没呢,我瞅着再怎么这帖子也要王妃自个儿提笔,才有奇效。”说穿了,他就等着看戏呢,太傅府的人参加风轻的婚礼,啧啧,那场面绝对是不容错过的经典!
   风轻斜睨了他一眼,冷哼了一声,从贵妃椅上直起身子,“把笔墨拿过来,我就在这儿写了,你过会儿就给送过去,免得到时候他们说我没提前备上帖子,倒咬我一口。”
   “是。”流云当即应下,踏着轻功飞入书房,取来文房四宝,又将烫了金的帖子打开,铺在风轻面前,毕恭毕敬的站在一边为她研磨。
   风轻一手支着头,苦思了半天,才缓慢的下笔。
   【父亲大人在上,女儿风轻虽已被驱逐出府,可念及父亲大人与姐姐多年的关爱,固诚邀父亲大人与姐姐一道,观女儿的成亲大礼,望二位莫要借故推辞,女儿诚心相邀,必备上薄酒,恩谢二位多年的关爱——女儿风轻上】
   啧啧,这帖子说是请帖,可只要稍微知道点太傅府内情的人,便能看出,这摆明了在挑衅,什么关爱,谁不知道风轻在太傅府过的是什么样猪狗不如的日子?
   流云已经预想到,当那心比天高的父女接到这请帖时铁青的脸色,他顿时乐不可支的笑道:“王妃好文采,下笔有神,条理得当,果真是一介才女。”
   风轻瞪了他一眼,将手中的毛笔随手丢开,捧着帖子对着上面还没干涸的墨水轻轻吹了口气,“省了吧,别以为我没听出来你的言外之意,想要看戏是不?喏,把这东西送去太傅府,记得仔仔细细给我记下他们的表情,回来原原本本的复述于我听,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要说奸诈,风轻也不妨多让,她可不会亲自出面去做这档子得罪人的事,左右不是还有流云这个得力助手吗?
   流云当即接过帖子,踏着无痕的轻功,足不沾地,匆匆赶到太傅府。
   大婚前有条例规定,夫妻二人三日不得见面,风轻自大两天前被皇后的贴身丫鬟接到宫中,就住在了凤栖宫中,白日与皇后赏园,打马吊,晚上便回到院落,痴痴的守望着南边的那方宅院,四方的灰瓦红墙,遮天蔽日的葱绿枝桠,除了满园的景她什么都看不见。
   心头微微一叹,伸手将雕花窗户合上,拖着逶迤曳地的流水长裙转身走向床榻,此时,突然有一阵劲风破空而来,她眸光一凝,双腿极快的朝左侧移动数步,腰间的软剑豁然出鞘,戒备的扫向四周。
   可此时除却那大开的雕花窗户,除却呼呼作响的晚风,哪里有旁人的踪影?风轻死死皱着眉头,转过头,便看见一把匕首刺着一方锦帕,没入花梨木桌,匕首反射着森白的月光,风轻沉吟了半响,才将软剑收回,用帕子抱着手拔出匕首,那方锦帕随风而落,在空中打着旋儿,极缓的落下。
   白色的丝绸锦帕,绣着碧水池塘,漫天的荷叶中,两只鸳鸯交颈合欢,背后还洋洋洒洒写着一大段话。
   风轻拾起锦帕细细看去,心中的情意顿时有如泉涌。
   “两日分别,思你想你,昔日不知相思苦,今惟愿于你同船渡,夫人在宫中可好?茶不思饭不想,所念之人,唯你一人,夜夜所盼只为明日,万里红妆迎你入门,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人……
   风轻好笑的摇了摇头,一时间竟也觉得这一分一秒都变得漫长起来,她来来回回将锦帕翻看了无数遍,端坐于床榻之上,一夜难眠。
   第二日破晓之时,鱼贯而入的宫婢诡异的发现,准王妃竟挂着两青色的黑眼圈,双眸布满血丝,皇后指挥着众人将木桶抬入房中,用热水灌满,顿时热气腾空,提着竹篮子的宫婢在一旁撒着玫瑰花瓣。
   她的贴身丫鬟捧着金秀轩昨日才制好的凤冠霞帔搁到一旁的矮桌之上。
   “风轻,今日你可得好好梳妆打扮,女人这辈子就只有这么一次风光大嫁的机会。”皇后挽着风轻的手,颇有感触的说道。
   风轻揉着惺忪的眼,眼角隐有水光,“恩,我知道。”
   “看你这模样,昨儿个是一宿没睡吧?也对,想当年我何尝不是如此,想着要嫁给自个儿心仪的人,又是着急又是紧张。”她们何其幸运能嫁给自己所爱的男人,皇后拍了拍风轻的手背,示意她放松。
   “皇后娘娘,水已经备好了。”侍婢欠身道,打断了二人的闲谈。
   皇后自然不能久留,她笑着挥了挥手,带着一干宫婢有如众星捧月般潇洒离去,只是临走前,还不忘打趣风轻一句:“过了今儿,你可就真的是我的弟妹了,我还等着喝你这杯弟媳茶呢。”
   风轻脸颊一红,顿时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给钻进去。
   有宫人伺候她脱去衣物,抬步跨过木桶,将身体漫入水中,三千青丝浸湿搭在桶外,隔着一道西施挽纱的屏风,白皙如冠玉的肌肤,粉色的伤疤纵横交错,却未减几分风情,反而为她增了几分独属的英勇风姿。
   沐浴后,风轻单单的站在房中,双手平举,三名宫女为她穿好亵衣,抖开那火红的凤袍,唯有正宫皇宫才能用的大红,可如今却穿在了她的身上。
   他曾说只要是她要的,他便为她取来,即使他未为帝,却依然给了她皇后之尊。
   风轻心头暖意渐起,火红的曳地长裙,宽袖窄腰,前胸绣着交错纵横的金色条纹,并不浓密,有暗色的线条,从袖口开始直到衣摆处,描绘着一只凤舞九天的凤凰,不失高贵,威仪大气,三千青丝盘成流云暨,插着金灿灿的步摇,戴上挂玉帘的凤冠,颗颗玉石由额头落下,垂过鼻梁,耳垂上戴着两串金色镶玛瑙的耳环,指甲染成豆蔻,手腕上戴着一通体晶莹剔透的玉镯。
   走起路来丁玲当啷直响,这身装扮最少也得有十多斤吧?风轻暗暗咂舌,对这古代婚礼繁琐的流程实在是有些无奈。
   端坐在梳妆台前,用铜镜中,只能模糊瞧见一个轮廓。
   宫女手执炭笔,为她描眉点唇,在眉心,用朱砂点上一点红,狭长的眼角被炭笔挑高,施极淡的暗色眼妆,红唇像极了正等待着人采集的樱桃,红而满,本就生得倾国之姿,如今再施上淡妆,更是风情万种,一抬手一投足,自有一番艳艳风华。
   “王妃长得可真美。”宫女忍不住夸赞道。
   风轻擒笑颔首,也不答话,有人往她手里塞了个红彤彤的苹果,特地嘱咐她莫要半路上给吃了,能说这话的人,除了皇后还能有谁?
   因着风轻与太傅一脉决裂,所以送嫁的便换成了皇后,从凤栖宫出来,皇后泪眼婆裟的握住风轻的手,下方一众宫人匍匐于地,百丈浮云地上,停着一方软轿,天渐渐大亮,斑驳的日光穿过遮天蔽日的树海,洒在地上。
   “风轻……本宫的弟弟从今儿起,就交给你了……你可莫要辜负了他……”皇后哭得不能自已,她是真的将皇甫傲看作了自己的亲弟弟,如今他与风轻大婚,长兄为父,长嫂为母,她如何能不激动?
   风轻重重的回握了皇后的手,郑重的点头应下,“皇嫂,您请放心,他不离,我不弃,风轻可当着你的面对天起誓,若他日我先背弃皇甫傲,必受五雷轰顶之苦,死后堕入无双地狱,生生世世不得轮回。”她一手高举,竟真的对天起誓。
   皇后哪里还有不信的?他们这样的人,最注重承诺,一诺岂止千金?
   “好好,”皇后松开手,掏出怀中挂着的锦帕,抹了抹眼泪,“快去吧,他还等着呢。”
   “是。”风轻屈膝行了个礼,便在宫女的搀扶下下了台阶,太监早就打了帘子,等到她入轿,才尖声唤道:“起轿——”
   左右颠簸的软轿,穿过皇宫,轿子后还跟着两排宫婢太监,他们皆穿得喜庆,连这威严的皇宫,也在各处铺满了红毯,窗户上贴着双喜的红字,皇甫劲站在玉栏之上,远眺着那顶软轿行到宫门,此番风轻风光大嫁,为了以示她的身份,皇甫劲不顾大臣的反对,竟特地下旨,让她由正门出嫁,改乘唯有皇后才能乘坐的金色鸾撵,可以说,风轻虽未有皇后的头衔,未长凤印,但她的身份却与皇后比肩,这是他们送与皇甫傲以及风轻的新婚贺礼。
   遥想当年,他和皇甫傲还是顽童,可这时间匆匆一晃,竟各自也都成家立业了。
   皇甫劲背手站于皇城之巅,他的脚下是这北齐的万里山河,他喃喃一句:“皇弟他会幸福的。”
   李德英闻言,当即笑道:“北城王英雄盖世,王妃才德兼备,二人乃天作之合,日后自然是只羡鸳鸯不羡仙。”
   “呵,”皇甫劲勾唇一笑,拂袖转身,“走吧,回御书房,朕还有折子没批完。”
   他所愿的,仅仅只是他的亲人,他的爱人平安幸福。
   软轿行出正门,守卫的近卫军皆拜倒在地,一金色的鸾撵,攥刻着龙凤呈祥的图样,甲板上铺着一席貂皮毯子,鸾撵上挂着淡红色的帐幔,四周铺着争相斗艳的百花,远远看去,宛如一巨大的花圃。
   风轻下了轿,诧异的看着面前这鸾撵,心中说不出的感激,她何德何能,能得一知心爱人,能得一对爱屋及乌的兄嫂。
   “王妃,请上撵。”太监搬来矮凳,毕恭毕敬的退到一边跪下。
   “恩。”风轻点了点头,拖着厚重的凤袍,极缓的踏上甲板,优雅落座,双腿微并,双手握着苹果搁在膝盖上,垂头低目。
   “起——”话音刚落,立有丝竹之乐奏响云霄,那是龙凤和鸣的凤求凰,由管弦乐器吹奏而出,绕梁多日声声不绝。
   树海中,栖息的群鸟似也被这乐声蛊惑,纷纷扑扇着翅膀翱翔于蓝天。
   威严的鸾撵极缓的由皇宫行向北城王府,一路上红毯沾地,两侧民房楼阁,人群接踵,空中飘舞的粉色花瓣像是一场璀璨的花雨,飘旋而落,人海如浪中,那人策马而至,一身火红的锦袍,三千青丝随意的在背后扎成一股,随风摇曳,只留两戳从额头两分而下,锦袍上绣着暗色的八爪金龙,银色的面具下,笑意盎然。
   他终于娶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女人。
   这一场婚礼,万人空巷,人浪中,他策马奔腾,那清脆的马蹄声,盖过了吵杂的街道,銮驾停在半路,风轻抬首看去,便见前方帐幔上隐有一黑色的剪影,由浅转深,此时,耳边所能听见的是他扬鞭策马而来的蹄声,眼所能看见的,是他峻拔的火红身影。
   隔着一层帐幔,遥遥对视,突然,皇甫傲翻身下马,一步一步朝着鸾撵走近,随行的宫婢一时间也是摸不着头脑。
   他径直挑开帐幔的一角,修长且白皙的手摊在风轻面前,似在无声的邀请。
   场面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翘首张望着这一出临时改变的戏。
   风轻盈盈浅笑,极缓的直起身子,将自己的手搭在了他的掌心,相握的瞬间,他猛地一拽,风轻惊呼一声整个人往前倒去,就在她以为自个儿铁定会摔倒的时候,一双强劲有力的臂膀揽住了她的腰,手里的苹果咕噜噜落在红毯上,打了几个滚。
   “为夫来接你了。”他暧昧的凑到风轻耳边,轻笑道,随即不等风轻反映,便以公主抱的姿势将她抱上马,翻身将她固在身前,不顾这万里红妆,不顾这万人空巷,不顾那威仪的鸾撵,一骑二人,火红的衣摆簌簌翻飞,三千青丝在空中乱舞纠缠。
   风轻静静的靠在皇甫傲的怀中,任由劲风过耳,吹乱她花了半个时辰才弄好的发髻。
   “就这么丢下他们可以吗?”她侧过身,将头埋入皇甫傲的怀抱中,戏谑的问道。
   皇甫傲目不斜视,只扬鞭驱着马往北城王府赶,直到马儿四蹄扬起,堪堪停在装扮喜庆的王府前,他才利落的翻身跳下,双手平举,笑对风轻,身后是府内的下人,他们静静的站在挂着大红绸缎的府门口,排成多排,一眼看去竟是密密麻麻麻的人影。
   风轻一愣,疑惑的看向皇甫傲,便在她愣神的瞬间,众人整齐的跪倒,齐声道:“参见王爷”
   “拜见王妃。”
   皇甫傲笑眯了眼,他拽住风轻的手臂,手腕一翻,竟生生将她给带下了马,火红的衣袖下,他们十指紧扣,站在威严喜庆的北城王府大门口,站在那两尊悬挂大红花的石狮前,双目对视。
   “我们回家了。”皇甫傲轻轻的一声呢喃随风落入风轻耳中。
   风轻突然间泪如泉涌,两行清泪不断的从她的脸颊上滴落,她紧紧握着皇甫傲的手,扬起脸,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比这阳光更加璀璨耀眼的笑。
   前世的痛苦,今生的磨难,也许都只是为了等待这一刻,有一个人,牵起她的手,告诉她,他们回家了。
   她穿越时空而来,为的仅仅只是与他相遇,边关灰墙之上的惊鸿一瞥,他的处心积虑,她的视而不见,可兜兜转转,相爱的人,终究还是要在一起的,荣华谢后,你我并肩同行。
   此后他所在之地,乃她心安之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