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不久,小马他姐就被她爸他妈送到农村老家嫁了人。她再也没有回来过,而且也没有人再问过她的消息。
  小马他哥在厂子里工作的几年里,在厂长被造反派打倒关起来妻离子散时,小马他哥曾将他母亲留给他的馒头节省下了几个而偷偷地拿给厂长吃了,此后不久厂长又被平了反,在他去市里当领导时他也把小马他哥从厂里带走了。从此小马他哥开始像上楼梯一样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最后当上了某局的局长。
  小马他妹长大后上了大学,在大学里学了几门外语后,因成绩优秀被留校任教,后来成为教授,并被评为享受政府津贴的有突出贡献的专家。
  在小马他爸死了好些年后,小马长大后被照顾招进了那个大型工厂当了工人,那时候小马他哥已随着那名到市里当领导的厂长离开了那家工厂。
  小马别的什么都干不了,就被派到厂里的后勤组和好几个年龄大一些的老师傅早上在厂区里扫扫地,其余的时间就是在厂里的各处打打杂.
  那时候小马他妈已经衰老,风韵的体貌早已在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不见了,那是因为小马他爸出事不久后就将这美好的事物殒毁殆尽了。况且多年之后世事变迁,这工厂的人如流水似的出出进进大多已换成了崭新的面孔,像小马他爸那代的工人已所剩无几,人们只能在闲暇时才能从他们的口中知道一些残存在他们记忆中的关于小马他爸和小马他妈的事情。
   小马早已过了正常的结婚年龄,依然找不着女人,大家都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小马他妈为此却操尽了心,后来终于费尽周折地从某福利厂找了个跟小马类似的女人,她叫翠花。没过几天福利工厂经营不善,关门倒闭,有人把她介绍到环卫局当清扫工,环卫局领导开始有些为难,但最后还是收下了。
  结婚时有好心人提醒小马他妈,说是应该去让他们采取措施,不能生小孩,可以去山里给他抱养一个女孩,养大后可以伺候他们。但小马他妈执迷不悟,非得让他们自己生。
  翠花和别的女人几乎没有什么两样,也是十月怀胎后产下一个看起来身体健全的男孩,小马翠花及小马他妈一家人都非常高兴。
  很快地小马他妈就失望了,她发现小男孩跟小马刚出生下来时的情况一模一样,他不停地将手指甚至整个拳头都塞进嘴里。她刚发现时她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当她试图将他那只塞进嘴里的吸得巴哒巴哒响的拳头掏出拿开时,他迅速地将另一只拳头塞进了嘴里,当她将他的两只拳头都拿开时,他竟将一只脚的大拇指含了进去。这时候她因惊异而慌了神,她心中百分之几的担心却将她万分的希望击了个粉碎,她已无力将他的脚拇指从他的口中拔出。她看着他,后悔万分,各种各样的伤心事扭捆在一起压迫着她脆弱的身体,她不由自主地晕死了过去。
  这样的日子不可能就此停住,你还得拖着它疲惫不堪地向前走,直到你变得百无聊赖地坚强和苟且偷生般地麻木冷漠起来。有时候给你一种生不如死或如蛆虫在粪土中经营般的感觉。
  小马和翠花没有悲伤的感觉,他们觉得分外的快乐。他们在各自的身体里如蜜蜂采蜜一样,发现了蜜糖一样的东西,它是那样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那样的美妙而叫人难舍,未及小孩刚生下来时浑身的血污擦洗干净,他们就嬉笑着躲在一边打打闹闹去了。
  小马他妈给孩子取名小宝。
  在小宝五、六岁的时候,小马他妈死了。人们都说小马他妈是被小宝的屎尿累死的,人们甚至万分感激地说,要不是小马他妈,整个家属楼甚至整个家属院都有可能被小宝的屎尿所淹没。因为小马和他媳妇翠花那两个傻蛋在家里什么都不管,只知道日夜不停没完没了地相互你摸我一把我摸你一把地调笑。自从孩子一出生所有的活儿都成了小马他妈一个人的。小宝拉屎了,刚开始她给他俩说去把小孩子的屎巴巴收拾一下,他俩嫌脏,嬉笑着捉迷藏似的一个比一个跑得远一个比一个藏得严实。有好多回小马他妈实在忍无可忍就在小宝拉屎巴巴的时候把门锁死,把他俩都关在屋子里,等小宝拉完抬起屁股的时候强迫他俩去收拾,但他俩就是互相嬉笑着无动于衷,任小马他妈一连将家里擀面和烙饼用的长短粗细不一的擀面杖都打折成了好几截,他俩还如此,大不了在打疼了的地方相互揉揉。还有几回小马他妈故意天不亮未及吃早饭就躲了出去,她寻思着看她不在家时他们如何处理他们不屑和不愿干的事情。当她在天黑之前觉得时候差不多了就拖着因无所事事地满大街乱逛,被汽车和行人的脚步声和小商小贩的叫卖声吵得晕沉沉的头脑和因不停地行走而酸疼肿胀的脚往回走。本来她不至于如此劳累,她可以找个没人的地方比如街边小花园的供人休息的椅子上休息大半天甚至可以偷空打个盹睡一小会儿,但她身体因为此时难得的闲暇而在体内憋屈得太久的郁闷纷纷想挣扎着跑出去,致使她的身体像鼓胀的气球一样抖索着失去了方向,等她擦掉一路上像蒜瓣一样不断地摔碎在脚边或鞋上,因此而湿透了鞋子的最后一颗泪水,抬着红肿成一条细缝的双眼模糊地辨认时,她依稀辨认出那是四十多年前她和小马他爸偷偷地互相勾着小手指头往无人之处钻藏而初吻的地方。那时他们一个英俊潇洒一个漂亮挺拔,所有见过他们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发出啧啧地赞叹之声,都会悄悄地伸出大拇指说:“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啊。”想起当时的此情此景小马他妈禁不住又是一阵痛哭。想起她那死去的可怜的丈夫,她差点儿因昏厥而跌倒进空旷田野边一颗树下秋收时农人堆放在那里还没有运走的干枯玉米秸里。初冬寒冷的风儿远远地吹来舞动着地里短小的绿油油的麦苗拍打在她身上,阴沉沉的天空如她的心境一样灰暗。这时她逐渐地从伤心悲痛中缓过神来,于是她擦干眼泪,不得不从她毫无知觉地走来的路上仔细地辨认着走上了长长的回家的路。
  当她路过一个十字路口拐上通向她家的那条往日僻静的长长小路时,她发觉了异样。本市所有的野狗都拥挤着从她身边炫耀地跑过,其中还夹杂着几只屁股上打印着外地牌号的野狗。它们颜色各异,档次不一,尊贵的超霸的豪华的普通的各显其能,无一例外地疾驰着的屁股后面喷着轻薄或浓烈的烟雾。它们在她家的院子外面安静地排成了几排,有几只刚到或正欲离开的正在那里喷着烟雾打着旋儿,猩红的双眼不断地闪烁着。
  她走进了院子,这时在太阳即将落下去的最后一抹余晖中,她看到了忙碌着的场面:整个院子和她的那座楼的楼道中,包括楼顶上都依次摆满了她们家的器具。锅碗瓢盆,盘子碟子筐子勺子(包括漏勺),铁桶、木桶、塑料桶、玻璃瓶、塑料瓶、罐头盒,接下去是锅盖、案板、床板、门板、床单、窗帘、门帘、被罩、被里、被面,所有这一切铺满了小宝的黄黄的散发着臭气的屎尿。他们不但把被子拆了,里面的棉花也被掏了出来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裹上了屎尿占满了其中零碎的空间。靠墙立着被拆散的家具的木板和木框子上,也都是一坨一坨晒干了屎尿的痕迹。当她在心里比对着看到家里所有的东西都被屎尿沾满地摆到院子里后,她看到一股细细的散发着臭气的黄流从她家敞开着的门里流出,靠着墙边顺着长长的走廊和陡峭的楼梯曲里拐弯蜿蜒着艰难地爬到楼下,一头扎进黑暗的下水道中。它所经过的地方,家家户户都用沙袋堵住了门和窗户,并高高地垒在了窗户之上。在门外杂乱的狗的吠叫声中, 成群的苍蝇如烟雾一样黑压压地飞来,厚厚地落满了整个院子和附近的几条街道。整个院子和家属楼都变成了黑色,苍蝇们颤动的绿豆眼汇聚成了幽幽的绿色霓虹。由于苍蝇们争强好胜的鲁莽和争风吃醋的好斗它们不停象刷子似抖动的小脚使整个院子变得凹凸不平,坑坑洼洼。整个家属楼的体积有所减小,因为在落在楼顶上厚厚的苍蝇的压力作用下整个楼下沉了三公分,四壁落满了的苍蝇又使它的墙体往里挪动了不少。大家都在害怕整个楼房会骤然坍塌,手忙脚乱地用堆在旁边的 谁家用来给儿子结婚做家具用的木料和平时捡来在楼下准备炉子灭了引火用的树枝木棒木柴做着加固工作。有的给市上的打狗队打电话要求赶快带武器增援。对于对付苍蝇和夹杂在其中乘机捣乱的飞虫该用消防队的高压水枪,还是通知防疫站卫生部门,人们发生了激烈的争论。而女人们则是在旁边不停地漫骂和指责着。面对着这些,小马他妈在因最后一抹余晖的飞散在骤然黑暗下去的屋子中依稀看到了小马和翠花毫不在乎的依然不停地摸摸打打和听到他们偷偷地幸灾乐祸的笑声。
  “ 这下好了,救星到了。”当有人看到她时,立即在忙碌的人们中奔走相告。得到消息的人们的脸上愁怨的神色立即被灿烂的笑容所代替,甚至有人激动得要组织起来到院门口手拿鲜花载歌载舞地夹道对她的归来示以最热烈的欢迎。当然来不及准备鲜花大家可以做一个手拿鲜花的优美漂亮的动作,有人说。小马他妈及时地制止了大家,因为她为因自己的考虑不周而给大家带来的烦恼和忧愁满心羞愧,于是她未及到家便立即忙碌起来,一路将自家的东西挨个收起,将屎尿倒在下水道中,打开所有的水管不停地冲洗干净后放好,再将家具擦洗干净后,按原样组装起来,最后用拖布顺着从自家流出去的屎尿的路径一路冲洗到下水道里,直到整个院子没有一丝臭味。她还将苍蝇飞走后因打斗或挤压致死的苍蝇遗留下来的尸体,打着手电从黑暗的各个角落里扫出来堆在一起放火烧得干干净净,最后将残留物扫进垃圾堆里。
  干完这一切后已是深夜,羞愧比浓重的黑暗还要深重地压迫着她的内心,使她不能有半点休息。于是她脚步不停地打着手电去敲响了邻居们的家门,将他们逐一从诡异离奇的梦中叫醒,顾不得他们在她边道歉边麻利地拆掉高垒在窗户上的沙袋墙时沉沉睡去,最后她整齐地将它们放在各家的门前的院子里。
  从此小马他妈没有半点的指望,她任劳任怨地做着这一切。直到她快死的时候,小宝都还没有学会将屎拉在马桶里。他也分不清房子的功用,他在厨房拉屎,在卫生间吃饭,在床上和客厅里边拉屎边吃饭。
  为了方便他们还给小宝穿着开裆裤,金老伯常常从他们敞开的屋门中看见他麻利地将屎拉在沙发上和翘着小鸡鸡将尿刺进沙发后面的墙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