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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高耸着的秦岭山的脚下,沿着渭河由西向东,直到汇入汹涌黄河的几百公里的渭河流域,地势比较平坦,土地肥沃,这就是关中平原。这里四塞险固,气候适宜,大多数时间风调雨顺,自古以来被无数的文人志士称为风水宝地。站在塬上一眼望去,在明媚的阳光下,绵延陡峭的山峰上白云朵朵,如巨大的伞盖,在碧玉般的山岭上分割出巨大的片片暗影,使绵延无尽的山岭穿上了斑驳的花衣。山上苍翠的森林清晰可见,将整个山岭打扮得雄浑、剔透,充满神韵。另一边的渭河或波浪汹涌,或碧水潺潺,在高渺的天空下,如丝如带,喧响着一路东去。如居住在高耸绵延的大山深处的神仙们将他的玉簪遗落在了这里。
  我的家在一个高高的土崖上,上几辈子的先人们都住在崖西头的堡子里。现在的堡子只成了老人们的传说和遗迹,它处在土崖的尽头,两面是高高的土崖,另两面与从秦岭山下绵延而来的土塬相接,融会在广袤的土塬之中。靠西面的土崖下是一条从秦岭山里蜿蜒而下的,细小的不知名的小河,后来人们在西头的土崖上修了一条石板路直到小河边,在东面也修了一条石板路通到这边的崖下,以供出行方便。后来随着人口的繁衍增长和外来人口的不断增加,人们开始往周围扩展,很多的人家下了土崖越过小河在那片宽阔平坦的土地上筑屋建院,也有的顺着小河另一条青石板路下土崖但没有越过小河,那里同样是平坦的地势。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后来村子越来越大,某个年代人们就将它依那条小河一分为二,分成了两个村子。
  民国时期,有一条公路从不远的城市沿渭河修来,从不远处的土崖下经过最后修到了省城。从此就有不同的部队开着卡车拉着火炮或步行着用骡马牲口驼着东西从那里源源不断地经过。后来外地商人的马队或车队也突然之间日夜不停地多了起来,尽管他们以前也曾零星地从这里经过,沿途给人们带来一些新奇的玩意儿或是用人们手中的东西换一些家里有用得着的日用品,如洋火、洋碱,铁皮做的轻便的饭勺马勺,或是大姑娘小媳妇喜爱的小镜子、梳子、发卡、手帕、头巾、桂花油以及细花洋布,针头线脑,把脸抹得油光妖白散发着说不上来的薰人气息的化妆品。当然少不了男人们个个喜爱的纸烟,它可比这里的男人几辈子都抽的旱烟强出了不少倍。它们是那些穿着笔挺的黄军装制服的部队首长,还有从省城经过的偶尔停下歇个脚的商户们带来的.特别让人开眼的是那些跟随商队而至的大家族的年青的小少爷们,他们时髦的发型上擦着乌黑油亮的发油。小脸儿俊美白嫩,哪象我们庄户人似的乌黑粗糙,像永远都洗不干净似的。人家身上穿着光鲜直溜的洋装,脖子上扎着个花里胡哨的布条子,听说那叫领带,穿洋装就要扎那玩意,不管天冷天热,要不然人家有头脸的人就会笑话死你。刚开始咱们这多少人都以这是把裤腰带扎在了脖子上,还偷偷地笑话人家哪。人家穿的皮鞋油光锃亮,连个苍蝇趴上去都会跌倒,不像我们这儿的,条件再好也只有布鞋穿,穷人则只能穿草鞋。
  当然也有逃兵或打败仗头上裹着白纱布断胳膊断腿的残兵败将从这里经过,然后是乞讨要饭的也大量增加,因为他们也是顺着马路一路要着随着人群来到了这里。也有为那些黑心的商人一路干活到这里,晚上住宿时半夜商人偷跑而让他无家可归的。
  总之,靠近村子的街道两边的地方慢慢地红火了起来,有了饮食摊点,骡马铺,打铁的,修马掌的,弹棉花,做网套的,染布的,修马车的,卖米面的等等。沿路的小商店刚开始卖一些本地的山货和方便携带的吃食什么的,后来越开越大又增加了洋火、香烟、洋布、洋碱、小花围脖,头巾、手帕、小圆镜、洋油什么的。后来就连附近买卖粮食牲口、农具等等用品的集市也搬到了这里,也有了在集市上耍把式卖艺的,吹拉弹唱,卖老鼠药的拔牙剜鸡眼,卖大力丸狗皮膏药野药,小偷小摸甚至坑蒙拐骗的。再后来也有了饭店和小旅馆。
  这里日渐变得热闹繁华,俨然形成了一个大的集镇。旧的集市在后来我大姨嫁的那个清水村里。因为那个村子的旁边不远处是我们这里从秦岭山里流到渭河最大的河,那条河就叫清水河。
  乡公所就在清水村里,在它的不远处的对面有一个门楼高大的戏台,在戏台和乡公所之间的一大片宽阔的地方,就是市场,那里现在显得空空荡荡的。
  从土崖下到渭河边的碧绿广阔的土地是渭河冲积出来的,它平坦而肥沃灌溉便利,是我们这里的最好的农田。住在崖下的人们祖辈几代还口头流传着渭河发洪水时淹没村子的可怕的情景。尽管这样的事情极少发生,但却让人恐怖而记忆犹新。但直到后来,在崖下与渭河边中间修了公路之后,靠近村子的公路两边逐渐热闹起来形成集市之后,就再也没有遇到过人们传说中的凶猛的洪水。
  后来,就有源源不断的邻省的人顺着马路随着不断路过此地的人流来到这里。他们无一例外的是男人挑着一付担子,一头挑着全部的家当,另一头的篮子里是一个或俩个不大的小孩,后面跟着的女人一手拿着要吃食的大碗,一手拉扯着几个半大的小孩,或是一手搀扶着年老体衰气喘吁吁的老人。他们衣衫褴褛,枯瘦如柴,眼睛茫然而失神,饥饿使他们几欲昏倒,当然也有一到此地便一头昏死过去而再也没有醒来的不幸的人。他们的尸体就会被家人找块荒地草草地埋掉。
  人们对他们的境遇深表同情,从自己不多的口粮中省出一部分来送给他们,使他们从巨大的饥饿中缓过神来。然后他们向这些好心人开始哭诉他们的不幸,他们用他们难懂的口齿不清的乡语说他们的家乡遭遇了水患,日本人(也有的说老蒋)把黄河炸开了一个大口子,几米高的浪涛摧毁他们家乡的田地和房屋,多少乡亲和亲人们被淹死,漂浮的尸体如山上的树一样多。侥幸逃出来的人们从关中平原上一路四散开来,从东到西铺满了整个原野。
  在他们还时常闪现出来惊恐的眼神和絮絮叼叼的哭诉中,从人们的记忆深处又唤起了流传在本地的对大洪水遥远的惊恐的回忆。有的人还因此而跟随着他们流出了伤心的泪水,人们对他们的痛苦遭遇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和慰问,捐出了一些粮食和急需的日用品。
  于是在那些当兵的,做生意卖小买卖的耍把式卖艺的走后,他们便留了下来。他们占据了一些土崖边时间久远废弃了的破窑洞,有的找了块空闲的地方搭起草棚居住,人们给予了充分的理解和宽容,没有人说那块地是自己的撵走他们。后来他们拔去荒滩野地里的茅草,利用人们施舍给他们的种子种上了庄稼,过起了正常人的生活。
  后来,每年都有类似的人不断地来,不断地絮絮叼叼地哭诉着同样的话,人们早已经不感到奇怪了,但还是为他们流出了同情的泪水,不断地想办法帮他们安顿下来,以免他们受流离失所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