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死得很早,她为我爷爷留下了三个子女:大女儿招金,二女儿招喜和我的父亲招福。那时候他们尚小,她几乎没有在他们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什么印象。因为后来在伴随我长大的父亲断断续续地给我讲的所有故事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本家族忧伤的故事,我找遍故事中每个主人公孤独的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中仔细辨认他们略带泪痕的忧伤的面容,都没有找到对她的一点儿印象。因为那时候父亲是那么的小,她还没有来得及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哪怕留下一点儿模糊的影子,就不幸去世了,死因不详,即使最后能在他的记忆中留下一星点儿模糊的印象的,也是通过爷爷的描述获得的。
  好在那时候我爷爷的母亲尚在,在当地我们应把她称作巴巴或巴婆。她的身体很好,她不但要照顾自己的儿子们:死去妻子已变得有些奸滑的爷爷,令人发愁的体弱多病已快到结婚年龄的二爷和刚刚长成涉世未深,有些傻头傻脑的三爷;而且还要全力照顾好她那个死去妻子多年已变得有些奸滑和不太负责任的大儿子的幼小的子女们的生活。她每天都为一家人的衣食忙碌不已,不但要恩威并施地哄他们不太听话的儿子们出去很好地干活,伺弄好地里的庄稼或是天还不亮时就起床到远处的山上砍些柴禾到集市上卖掉,或是为别人打些短工换取微薄的钱财。用它们来贴补一家人的开销,应付那多如牛毛的数不清的苛捐杂税,还有要将些许剩余处心积虑地积攒起来,再加上某个时期的分若干年偿还的大笔的借贷,为他们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以延续本家族的香火。而且还纺线织布,喂猪养鸡,缝衣做饭。尽管她每天忙里忙外洗洗浆浆,从听到全村第一声鸡叫就摸黑起床,趁着暗淡的星光在巨大的黑暗中纺线织布。在有月亮的夜晚,明亮的月光会将她孤独颀长的身影,从门口一直悄悄地拖到村外,让湿重寒冷的露水为她孤独的身影披上短暂和闪烁不定的七彩纱衣。每当晚上全村沸腾的狗叫声逐渐沉寂的时候,她就会摸黑上床。在全村人都被她那如泣如诉的嗡嗡嗡嗡的纺线声,或铿锵有力的投掷梭子踩动织布机的哐当哐当的声音惊扰得忧愁不安地做着各种奇奇怪怪的梦时突然停止,她会暂时忘却生活的愁苦,在心满意足中安心睡去。此时她会在一片黑暗中看见她死去的丈夫的孤独身影,他对她独立支撑起这个家庭充满感激,对自己将一家人生活的重担扔给她一个人死去而满心的羞愧.他寂默无言,对着她满含着热泪。他总是试图将他滚滚掉下的热泪穿成一串,像晶莹的项链一样挂在她瘦弱的胸前。而此时在孤独寂静的黑夜中响亮的鸡鸣又将她惊醒,于是她不得不掀起沉重瘦小的身躯摸黑起床,在孤独黑暗中忧愁地日复一日地艰辛地劳作。
  尽管这样,她的儿子们仍然忧郁和行动迟缓,他们看不到未来希望的影子。生活象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压在他们每个人的心间,使他们目光忧郁,步履蹒跚,不像充满着青春的光彩。而她大儿子的那几个孩子们则顽皮而懂事,他们每天挎着竹篮出门将带着新鲜露水的青草装满高高的竹篮,回到家中撒在早已饿得嗷嗷乱叫的猪的食槽里,或将用棍子串起来还新鲜地不停左右乱扭着身子的虫子们拨弄到鸡舍里。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看到早上出门时她才为他们逐个洗了脸梳了的头,此时早已被披头撒发,灰头土脸所取代。他们的眼眶周围已结满了干硬的眼屎。浓稠的黄鼻涕在他们不停地吸溜吸溜的声音中在鼻孔中不断地出出进进,一下又滴溜得老长。她伸手捏住他们的鼻子帮他们清理干净,将那些恶心的东西一下甩在鸡舍里或是猪圈的墙上,帮他们擦干净眼屎,端来热水为他们洗净脸蛋,小心地用湿毛巾擦掉沾在脸蛋上的干硬的鼻涕,它们已经被风吹干在因不停地擦拭鼻涕,而在鼻子周围和脸蛋上留下的擦痕和被风吹皴裂的皮肤的褶皱里。她帮他们拍打掉补丁撂补丁的衣服上的灰尘和泥巴,缝补被树枝或粗壮如手指的干草划开的裂痕。当她将每日留给他们的几个黄澄澄的窝窝头塞进他们早已等待不及的手里,看着他们欢快地咀嚼时,她的心里又辛酸又欣慰。吃完后他们开始在屋里屋外地追逐着撕扯着玩耍,完全不顾她安安静静地休息的警告。在孩子们孤独的眼神中,她明白他们虽然喜爱慈祥的她,但她在她们幼小的心灵里只充当着部分母亲的角色,他们那个死去的没有给他们留下多少印象的母亲,依然灰暗地占据着他们幼小的心灵里很大的空间。使他们沉默且孤独。
  那时候我们家人少地多,每年在农忙时都忙不过来,还要雇短工。等到每年粮食打下来后,首先要给雇工们按照各自的酬劳发给一部分粮食,然后要变卖一大部分粮食以应付繁重的苛捐杂税。那时候兵荒马乱,大到政府,每个路过的形形色色的部队,小到乡村的恶霸和地痦流氓,土匪流寇,败退下来的散兵游勇,每个都凶神恶煞,对待老百姓如狼似虎,妄图喝干他们的每一滴骨血。因此每年的收成中很大一部分都被这些衣冠禽兽们所巧取豪夺,那时候每亩地的产量都很低,最后剩下的不多的一部分粮食,就要维持一家人一年的生计,有时候勉强够吃,有时候还不够吃,就要向富有的人家去借贷,等下一年粮食收获时再连本带利地一起偿还。俗话说“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那时候由于没有化肥,虽然有一些农家肥,但只能给极少的一部分地使用,大部分地没有肥料,所以产量很低,所以像我们家一样虽然地很多,但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还免不了挨冻受饿的情形很多很多。那时候最常见的情形是男人们在农闲时经常用铁锨挑着一个竹篮儿扛在肩膀上出门,去大路旁收集过往的牲口,牛马车和马队的粪便,他们将那些边走边排泄出来,零乱地撒在路上和路边草棵里,光滑的圆溜溜的骡马粪便和稀松地摊成饼状的牛屎,黑溜溜地如花生米大小的羊屎,小心地用铁锨收拢在一起铲进竹篮里,等到竹篮装满或是时候差不多了的时候回去。那是很多勤劳的男人大清早必定要做的事。特别是在寒冷冬天里的早晨。在天空还黑魆魆的时候,他们模糊的身影就已经出现在大路上,乘着逐渐明亮起来的光亮缩手缩脚地铲着遗留在路上的牲口的粪便。女人们则亦早早从炕上起来,端着尿盆,将尿倒进茅厕里,然后洗脸梳头,做好饭后等男人们拾粪回来,边将孩子们一个个从被窝里揪出来,帮他们穿衣服洗脸梳头,收拾屋子,喂猪喂鸡,清扫院落。等男人们回来洗毕手脸,全家人就在一起吃饭,吃完饭后孩子们上学的上学,该劳动的则随着父母一起下地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