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二爷从小的体弱多病和因此的早亡,他没有给本家族的后人们留下多少深刻的印象。在后来父亲给我所讲述的他所知道的本家族的故事中,都没有提及到二爷。但他却娶妻生子,有后代生活在我们家的周围,使我们不能漠视他曾经短暂的存在。况且他家的后人们从我小时候就伴随着我长大,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因此,我在后面的讲述中要提及他们的。
三爷那时候刚到青年,他主要的任务是农闲时到远处的山里打柴,从我们家这里到山里需步行两三个小时,因此他打柴,每天须天不亮就早早地起来,带上些干粮,每天往返五六个小时的路程去山里打柴。那些都是家里舍不得用能卖上价钱的好柴火,都要拿到集市上去卖掉挣些钱以补贴家用的.街上的集市处在许多村子的包围之中,农闲时很多人都靠打柴为生,人多了生意就很不好做,因此三爷就需要用两天的时间去山里打柴,然后第三天将前两天打回的柴禾背到城里的集市上去卖。那时候城里每个集市的规模也很小,他常去的那个只在我们家乡渭河对面占据着不大的一块地方。为了能卖上好价钱,三爷每次去城里卖柴,都是要摸黑起来,趁着星星微弱的光亮捆绑好柴禾。此时比他更早地起来的巴婆,做好饭后会叫他先吃上一些,然后带上干粮,趁着微弱的星光上路。
本市离我们家与我们家到山里的路程差不多,中间横隔着宽阔的大河。那时候从我们家到三爷爷去卖柴的集市之间的渭河上还没有桥,即使有桥也是那种用木头搭的临时便桥,过桥是须向看桥的人交过桥费的,一遇秋季发大水时往往就被冲毁了。因此木头搭建的临时桥时有时无,但渡口处有渡船常年来往,还比较可靠。听说以前的渡船人为了下水方便,一年之中很多的时候都不穿裤子,他们除了摆渡,还须将那些胆小的妇女和行动不便的人背上背下。但遇着干旱少雨的枯水年份,他们就会把船拖上岸反扣在河边的地头回家去干别的营生,尽管在那时候出现那样的事非常的少。
我父亲长大些的时候,他常常也要在农闲的时候随三爷爷去山里打柴,由于他年纪还小,可以时去时不去的。冬天里是打柴的旺季,由于需求量加大,又正值农闲时节,此时他常常跟随三爷爷去山里打柴,因此在冬季的打柴生活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那时候冬天里常常下大雪。包括在我小时候的印象中我们平原上下的雪有时候都可以没过小腿。人们将接二连三地下在自家房前屋后和庭院中的厚厚的积雪扫起来,堆在村中土崖边的一个低洼僻静的小树林里。有的人家还用架子车拉着它们倒在不远处的麦地里,将剩下的不多的雪堆积在自家庭院中僻静的树下。大人们在这些劳动中变得会很和善,暂时忘却了愁苦的生活使他们变得的粗鲁和严厉。他们在这洁白美好的景致和对来年丰收的美好憧憬中变得和善可亲,有时甚至童心未泯地领着自家的孩子和来自家玩耍的邻家的孩子们一起,用堆在庭院中僻静的树下的雪堆雕刻起雪人。他们用铁锨拍实后削出圆圆的脑袋和圆润的脖颈,用高粱玉米秸或小树枝挖出眉眼鼻子和嘴巴,有的还在脖颈下面画上一竖排的圆圈,给雪人系上风系扣;有时还将精心挑选的洁白光亮圆润的高粱或玉米秸小心地插在刚刚雕出的雪人的嘴边为它叼上一支烟。孩子们成群结队地在村中游荡,夹杂其中的女孩子们,围着花头巾穿着花棉袄,她们的衣服往往在这洁白的世界中显得特别的鲜艳。他们在路边打雪仗、滚雪球,追逐戏耍,最后他们也会在某人的提议下一块儿动手堆雪人,像大人一样地为它叼上一支烟,或是找来一块破布头或红纸片为它系上围巾。整个冬天人们谈论的也是雪,过年时往往也是大雪飞扬,家家户户贴在门外的对联,也大多与雪有关,“飞雪送春归”,“瑞雪兆丰年”是最最常见的句子。这些堆积在村子偏僻低洼处的积雪或各家庭院中僻静的树下的积雪和雪人,往往要很长时间直至一个多月才能化完,有时候连续几场大雪下下来,则要等到第二年春天春暖花开的时候才能化完。不像现在每年冬天只有一两场或两三场轻薄的飞雪,往往是即下即消,地下根本存不住多少。
那时候我父亲还小,三爷爷也刚刚成年。冬天里我父亲随三爷爷上山去打柴时,常常是在寒风呼啸中漫无边际的大雪飞飞扬扬地铺天而至,扑扑簌簌地敲打着寂静的山林,迷朦着他们的双眼。或者是在大雪飞扬之后,当他们在寒冷昏暗的清晨,一路踩着厚厚的积雪“格滋格滋”地爬上了高大的山顶。此时灿烂的阳光辉煌地照耀着整个世界。在来山里打柴的众多的人们凌乱的脚步四处散开在高阔的山野而逐渐地稀少的时候,三爷爷和我父亲常常会在洁白平坦的山林中的雪地上,看见各种鸟儿和野兔的影子。在寂静的高远的山林中由于他们的突然而至,成群的鸟儿如风儿一般地叽叽喳喳地吵闹着飞上了枝头,松鼠会敏捷地哧溜一下爬上旁边的树枝,山鸡和野兔们则莽撞在东奔西突地一阵乱跑,最后消失在某棵大树背后或干枯的草丛中。有时候某种大鸟会突然嘎的大叫一声吓他们一跳,然后他们看见它惊慌失措地落在不远的树上涨红着脸跟脖子嘎嘎地叫个不停,或者一路欢叫着箭一样地飞上阳光灿烂的天空,在高高的群山之间的山林上空盘旋不已。洁白平坦的山地上会留下它们排列整齐的一串串脚印和慌乱地逃跑时留下凌乱的印迹。有时候他们也会碰见狍子、麂子从他们跟前慌乱的跑过,有时候也会在雪地上看见其它动物的足迹。
当他们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回头看时,往日苍翠碧绿的高大的群山此时已批上了洁白的雪袍。有的落尽树叶的山头,洁白纤长的光秃秃的枝条密密麻麻地刺向阳光灿烂的天空,在柔和的积雪的映衬下,树木们毫发毕现,清晰可见,几乎可以挨着数得过来。远处的田野从山脚下向远处漫漫铺开,一片洁白耀眼,在温润积雪的映衬下,显得温和而恭顺。在稀疏的树木的遮掩中,田野上散布着炊烟袅袅的村庄,更远处是如带子一样漂浮着的渭河。他们犹如听到了鸡犬之声和河中哗哗的流水声。灿烂的阳光像金子一样为洁白的白雪覆盖下的这一切染上了一层金黄的色彩,使这一切显得秩序井然安静而祥和,使人间的一切纷争和喧嚣显得小肚鸡肠而无足挂齿。
此时山林深处传来了梆梆的砍柴的声音,于是三爷爷和我父亲回过头来,为了砍到上好的柴火,他们继续向山林深处走去。砍柴人和猎人一样,视山林为生命,他们遵循着“留有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浅显的道理,从不乱砍乱伐,他们相信那样做会带来报应的。面对莽莽苍苍的大山,他们就像在田野间为庄稼间苗或为果树剪枝一样秩序井然地劳作着。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当他们砍好柴禾,踩着厚厚的积雪往回走的时候,湿滑的山路几乎使他们寸步难行。因此,他们便将砍好的柴禾用葛条捆绑结实,放在山坡的小路上,人骑在上面一手拿一根结实的树枝作支撑,一手抓紧胯下的柴禾,从山坡上滑下去,类似于滑雪一样非常地惊险刺激,他们谓之曰:“骑草驴”。“骑草驴”打柴的人人都会,它不需要多么高超的技巧,但有一些要领还是要掌握的。要不然人极有可能从山坡上滚落进山谷里,或是撞在旁边的树上碰个头破血流。三爷爷将“骑草驴”的要领教给了我父亲,当他随着三爷爷从高高的山坡雪地上一路狂飞下来的时候,从未有过的惊险刺激的感受一下攫住了他,他为之心醉神迷,忘记了打柴时起早贪黑的孤独和一路上背负柴禾的劳累,很多时候都是他为了“骑草驴”而自告奋勇地随三爷爷上山打柴的。
后来当我的父亲在西藏骑着战马奔驰在崇山峻岭或是宽阔的大草原上的时候,当有的战士还在为高原反应头痛不已,有的战士还在为骑在风驰电挚般的奔腾的战马上而受不了颠簸之苦时,我的父亲却显得生龙活虎,谈笑风生,因为他找到了他很久以前“骑草驴”似的美妙得叫人心旌摇荡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