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又过了一两年,二爷也结婚了。后来,没有人向我提起过我二婆是哪里人氏,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结的婚,。解放后,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旧社会里人们养成的一些不良的行为现在都受到了约束,很多陋习得到了革除,很多在旧社会里满身恶习的人在新社会得到了重新的改造。我的爷爷也改变了不少,他只是变得更加慵懒了。
  二爷结婚后与他新婚的妻子不满我爷爷在家中的所作所为,他们分房分地分粮,独自过上了小日子。三爷爷还在朝鲜与以美帝国主义为首的反动派军队做着殊死的战斗,生死未知。
  因此,家中的人口就只剩下二姑陈招喜,我父亲陈招福和我的爷爷。一到遍地金黄庄稼成熟的农忙季节,人手往往都显得不够,二姑和我父亲恨不能住在地里,但我爷爷往往还偷懒,不好好地在地里干活。就是那样的拼命干,家里的粮食还是往往不够吃,因为有好多还是被我爷爷偷偷地拿去卖给别人了。
  在离我们村子东边六七里地的地方,有一条比较宽阔的大河,它的名字叫清水河。清水村就在它不远的旁边。每当下大雨的时候,就有汹涌的河水从绵延的秦岭山里冲下来,一路汇聚着许多沟渠里流过来的雨水,流到渭河里。特别是在阴雨连绵的雨季,清水河里很长时间,有时候一连好几个月都终日不停地流淌着滔滔不绝的大水。但在平常的时候,它会在两旁高出些的河床上露出许多圆溜溜的石头,石头有大有小,都非常的光滑,颜色和形态各异,有洁白如玉的,有碧蓝色的,有深褐色的,有墨绿色的等等,也有带花纹和一些花斑的石头,有的形状像小兽,有的像牛羊,有的像器具,非常的好玩,孩子们在夏天时常常去那里玩耍。我的父亲曾在我小的时候在有一次去二姑家走亲戚回来时将自行车放在河岸的堤坝上,下河找到了一根圆柱形的不大的青石,放在我家的石臼里捣东西,一直用了很多年。
  平时流淌在河中央的河水不算太深,但非常的清澈,一年四季不绝。清水河是我们这里从秦岭山里流出的大的河流,因河水充沛,河势比较陡峭,沿河两岸水肥地美,是我们这里几个村子最大的水稻产区。只要你在清水河边开一个口子,清澈的河水就会汩汩不断地流到你家的地里。清水河与渭河的交汇之处的一大片平坦的地方,是我们村子广大的稻田。那里也有相互连接的大大小小的很多鱼塘,成群的鱼塘周围交叉密布着细密的长长的水渠,这些水渠终年清水潺潺,周围是碧绿的茂盛的野草,水渠里也
  长满了纤长的茂密的水草,成群的野鱼野虾在那里出没,鱼都不太大,在我们小时候偶尔也有用竹篮从那里捞到几斤重的大鱼的人,虾却有大的,我就曾捞到过比人的手指头还要粗的大虾。我们小时候人们的生活虽然很困难,也没有人去在这些地方捞鱼捕虾拿回去吃,人们都没有这个意识。当然在劳动之余偶然捞到了一条大鱼,人们也会高兴地拿回家去尝尝鲜。小孩子们在打猪草或挖野菜的时候有时聚集在那里玩耍时,在天热的时候就会将自己篮子里的东西倒在沟渠边用篮子在沟渠里捞着玩,当我捞到几只虾时,我被这看似凶猛的东西吓了一跳,想赶紧倒进沟渠里去,旁边有认识的小孩就高叫着说:“虾,虾。”那时刚好学了一篇有关虾的课文,知道它很好吃,书上是有图案的,一看跟书上画的图案真很像,就留下了两只带回家去养在水盆里。没过几天小一点的先死了,我捞出来扔了,过了一个礼拜,像手指头粗的大青虾也死了,我就把它捞了出来,扔了吧实在可惜,我就试着放在锅里倒了点酱油干烧了一下拿出来给弟弟吃,他说非常的香,等我想吃的时候,却没有了,我就伸出舌头舔了舔捏出它的那个食指和大拇指,觉得腥腥的,并没有弟弟说的那么香。
  当然这都是后话,刚解放那几年还没有我们的。
  有一年,正值阳春三月农活紧忙的时候,二姑和我父亲要去清水河边的稻田里插秧,爷爷不去,他说他要去别人家借粮食。那时正值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早都没有粮食,已凑合好几天了。二姑就和我父亲去地里干活,干到晌午时分的时候,看到在地里干活的别人家都有家人将饭做好,用小陶瓷罐拎着送到了地里。等到在地里干活的别家人都已吃了饭,远远的绿树掩映的路上再也看不见一个送饭的身影时,他们已感到饥肠辘辘,火热的阳光白晃晃地在波动的水田里四处晃荡的让人头昏脑胀。于是二姑对我父亲说:“招福,你腿脚利索些,回去看看咱爹把饭做好了没?”我父亲听了,二话不说,撒腿就往家跑。
  远远地就看见自家的烟卤里没有冒烟,好像没有做过饭的痕迹,我父亲的心变得焦急起来,肚子里越发“咕咕”地响得厉害。等他回到家里,他首先跑向了厨房,看到冰锅冷灶的,于是他打开屋门,冲进屋里,这才看到我爷爷还躺在炕上,他已被我父亲猛烈的开门声所惊醒。见到呆愣在炕边地下因委屈和愤怒憋得通红的脸,眼框里涌出亮晶晶的泪水的儿子,我爷爷不好意思地说:“我这就借面去,唉本来想睡个回笼觉的,谁知一下睡到了现在。”他说着翻身下炕,拿起面盆出去了。
  那一刻,我父亲说,他简直愤恨到了极点,但他却无可奈何。许久以来藏在他心中的一个想法越来越清晰地在他的头脑中浮现出来,那就是,他不愿意再呆在家里,他要出去闯闯。
  过完年,我三爷爷从朝鲜战场上回来了,当他不停地咳嗽着走进家里的时候,我爷爷从看见他的第一眼起,内心涌起的不是喜悦而是无尽的忧愁。
  三爷爷被朝鲜的冬天里零下几十度的寒冷冻坏了,那些寒冷钻进他虚弱的肺里结成了硬如铁石的硬团,它们顽固地呆在那里,再也不愿意出来,残酷地折磨了他几十年,直到他死后它们还不知廉耻地纠缠着他,跟随着他一同走进了孤独黑暗的坟墓。
  他走到哪里都不停地剧烈地咳嗽着。连续不停的咳嗽声连吹过他旁边的风儿都会被心惊胆战地吓得跑出去老远,脚下的大地也会不停地皱着眉头发出剧烈的震颤。他所过之处,天空中飞翔的鸟儿都会在他的咳嗽声中因受到惊吓,暂时失去方向而一下降低了高度;树林因在不停地颤动中手舞足蹈,抖落掉盘踞在它们身上恼人的害虫和灰尘而窃窃自喜;花草因暂时的昏厥失去鲜艳的色彩,而不论什么颜色一下统一变得苍白,而后又因从短暂的昏厥中惊醒过来而纷纷恢复了各自的鲜艳的色彩。但有几丛花草特别的狡黠,它们平常就互相贪恋彼此的色彩,嫌弃自己的颜色,有几株还在心目中早已设计好了自己与众不同的美丽的颜色。趁着从暂时的昏厥中惊醒的瞬间,它们互换了彼此的颜色或是换上它们心目中早已设计好了的与众不同的美丽的颜色。可惜那些来来往往的鲁莽的人们没有看出它们前后如此大的差别,要不他们会欣喜若狂地将它们奉为奇花异草之珍品而从此深养家中。
  其实当三爷爷走上通往我们村中的道路上的时候,他阵阵剧烈的咳嗽声就在爷爷的内心深处荡起阵阵涟漪,使他心里充满无穷的忧愁。当他推开院门跟在他那阵阵剧烈的咳嗽声后面走进来站在爷爷面前的时候,自从他看见他的第一眼起,他内心的忧愁几欲将他按倒并打翻在地,他眼瞅着虚弱的他说:“你回来了?”
  三爷爷不忘在他剧烈的咳嗽的间隙向他点了点头。于是爷爷对他说:“你干嘛回来呢?母亲已经死了,你二哥结婚后已经跟我分了家产搬出去住了,家中已经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像你现在这个样子,国家应该管的吧?你应该设法留在城里,那样对你好一些的。是不是?”
  三爷爷呆立在原地,内心里一片茫然。当他听到母亲已经死去的时候,内心里那个他多年来飘泊在异乡时,不停地在他的内心深处温馨地召唤他归来的声音已翻然落地而随风消逝得无影无踪,他禁不住的泪流滚滚。他巨大的哀痛使身后那短促浓重的身影连风儿也不能穿透而打着旋儿低头溜走,蚂蚁沿着它的轮廓边沿来回迷茫地打转,就是进不到它沉重的里面去。
  后来,三爷爷就在市里的福利院呆了好多年,他也没有在那里白吃白喝,而是帮忙在灶房打打下手,当当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