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二姑陈招喜也出嫁了。二姑对二姑父很不满意,听说他好象有痨病的,人长得细高细高的,脸色蜡黄,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走路时老是弓着腰,永远站不直似的。她出嫁的村子在东边,过了清水河,还要走很远的路,在一个遥远的土塬下面,甚至比要走一个多小时路程在山边的大姑家还要远一些。
  又是过了几年,国家到了建设的高潮,按照布署本市也开始建设一批大厂。各村都将自己青壮年骨干力量组织起来交到市上,由市上统一指挥,以村为单位分派到各个建设工地,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建设高潮。
  我的父亲那时候已经到了青年时期,干活特别的卖力,在那个建设工地被评上了青年突击队的队长。整个建设工地都热火朝天,大家干活都很卖力,因为他们听说表现好的,等工厂建成了的时候很可能留下来当工人。我的父亲内心也有这个梦想,因为存留在他内心深处的那个出去闯闯的念头还在,他还是想想方设法地离开那个让他吃不饱肚子的家庭。
  正当我年青的血气方刚的父亲,内心充满幻想地领着他的青年突击队员们在工厂的建设工地上热火朝天地大干特干的时候,一天,我的爷爷出现在了已很久未回家的他的面前。对于爷爷时常奇迹般地如幽灵一样地在他的面前出现,他并不感到吃惊。
  “他们让你回去当兵。”爷爷对他说。
  “我不回去,我不去当兵。”父亲连看都不看他地对他说。确实,多年来他内心深处曾不止一次地为自己设想了多种出去闯荡的方法,但没有一次是去当兵。自从来到了这个建设工地之后,暗中流传着的有人将被留下进厂当工人的说法再一次激发起了他的雄心,他要积极干活,好好表现,争取留下来进厂当工人。
  爷爷看透了他的心思,他忧心地对他说:“是村上派我来叫你回去的。这一回恐怕躲不过去了,他们说够年龄的都得去当兵。”
  于是我父亲心中火热的希望落空了,他跟着爷爷回到了村子里。他们工地上的很多青年也被各自的村子悄悄地叫回了村里。我们村子够年龄的青年大多数被派去参加体检,一部分都跟我父亲一样被体检上了,他们获得了通知被分到了各个部队准备几日后出发。
  我父亲和我们这里的一些青年人,和随着来自四川、山西、河北、河南和江苏向个省的新兵一道,坐上了火车。火车在寒冷的初冬乍暖的阳光中,吐着白色如烟的浓浓的蒸汽,拉响了高昂的汽笛像唱着嘹亮的军歌似的一路向西开去。经过了漫长的程旅,晚上,闷罐车厢里发出了浓重的鼾声,一部分人沉沉地睡去。但大部分人还没有消退掉这第一次出远门和坐火车的新奇感,在不停地行驶的火车轮子在钢轨上不断单调地发出“哐当哐当”的清脆声响和不时的火车汽笛沉闷地划破寒冷黑夜的怒吼声中,他们忽睡忽醒。在这寒冷的黑暗中和不时经过小站时,站台上孤独昏暗的灯光从门缝里透进来,在细长的摇曳着的倏尔即逝的孤独灯光中,他们的意识迷离恍惚,始终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昏昏沉沉地睡不踏实。
  当列车停下来的时候,很多人醒了过来,大家从门缝漏进来的安静明亮的灯光中,纷纷爬起身来,趴在门口向外观看。在这寒冷的冬夜中,外面宽阔明亮的站台上显得冷冷清清,旁边锃亮的钢轨和轨道之间厚厚的冰块的反光,使他们酸困的眼睛极不适应。当他们望向远处时,看见灰暗的天空中笼罩着轻微流动的白雾。细心的人看见了站牌,说是兰州到了,于是车厢里轻微的骚动起来,有的人以为要下车了。
  这时带兵的军官说,这是临时停车,大家不要着急,等过了兰州,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再下车。于是车厢里又安静了下来。
  过了不久,列车又徐徐开动了。在天刚刚发亮,夜色还未完全褪尽的时候,列车停在了海石湾车站,这时带兵的军官说到了,催促大家抓紧时间下车。
  在黑魆魆的清晨和影影绰绰的浓雾中,大家背起背包依次下车,列队走出了车站。这时在车站外早已一溜排开地停满了前来迎接他们的军用卡车,于是他们依次上车,随着汽车的开动,他们很快被拉到了军营里。
  在民和县的军营里,他们开始接受新兵训练。列队、射击、投弹、爆破和革命思想教育是他们的主要学习内容。初到那里的时候,他们对那里出奇的寒冷和简单的饭食极不习惯。他们每个营房里都垒着一个高大的火炉,吃饭时用部队给他们每人发的小菜盆,从部队的食堂里将菜打回营房后放在火炉上才能夹着吃,否则的话菜都被冻成了一疙瘩,根本没法吃。一日三餐菜均为羊油炒土豆,连一点肉末都没有,主食都是米饭和馒头,而且都是夹生的,因为那里海拔高做不熟饭。他们大多都是出身穷苦人家的人,都吃过苦的,但那样的饭食他们都吃害怕了。后来,他们去找炊事班,希望吃些面条,后来,每过一段时间部队食堂都会做一些面条让他们过过瘾。
  春天,山上的积雪刚刚开始融化的时候,新兵们被分配到各连队,开始奔赴各个地方。我父亲被分到了某军61师工兵营,被派往青海省治多县修公路。
  我父亲和其他的新兵们,纷纷坐上了汽车连将他们送往驻地的卡车。汽车连的连长走在前面,指导员走在最后面,中间是汽车连其它士兵所开的卡车。当他们发现某一辆车开不动时,连长和指导员会分别从前面和最后面赶过去,帮助他们将车修好。
  饿了,他们就会在路边的兵站停车吃饭,依然是羊油炒土豆,夹生的米饭和馒头。汽车连这时候还会在兵站里为汽车加油和加水,做一些维修。
  短暂的休息之后,大家又会坐上卡车,昼夜不停地往前行军。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汽车司机对车上的新兵们说:“前面就要翻越巴颜喀拉山了,山上有土匪的,你们都不要说话,小心被土匪听见了放冷枪。”于是大家都不敢说话,那时刚行军不久,面对公路两边美丽的风景和不时出现的清澈的河流,大家虽然没有初始看到它们时的激动和热烈的讨论,但也有人常常禁不住地发出大声的赞叹。
  我父亲禁不住伸头向外望了望,外面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草原向前伸展着爬上了一座绵延的山坡,山顶上的积雪在天空中不断降下的黑幕中还散发着一抹微明,前面爬上蜿蜒山坡的卡车队在宛若飘带的公路上行驶。眼前绵延的大山不像家乡的秦岭那样气势雄伟,险峻而挺拔,它们圆润而平滑,就像家乡的土塬一样,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寒风吹来,前面已模糊不清地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在晚上彻骨的寒冷中,他们裹紧了身上的被子和大衣沉沉睡去。在睡梦中,茫茫的巴颜喀拉山已被他们甩在了身后。等他们清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清晨,他们在寒冷的微明之中又一次走进了兵站,开始吃饭。
  当他们吃完饭出来的时候,天已大亮。走出兵站时,灿烂的阳光冉冉地从东方升起,爬上了被他们昨天晚上翻越过的高大的巴颜喀拉山那苍茫的山顶。山顶上洁白的积雪在灿烂阳光的照射下放出耀眼的光茫,像在熠熠燃烧一样地让人惊叹。刚露出一丝绿意的草原如从山顶上奔泻而下的清澈的水波一样滚滚而来,一往无前地又奔流向无边无际的远方。宛延的公路如丝如带,在铺满温暖阳光的草原上飘荡。辽阔的蓝天仿佛清澄宁静的湖水,伸手可得。飘浮在蓝天上的雪白的云朵与在草原上温暖的微风中游动的同样雪白的羊群混合在一起,给人一种亦真亦幻的神奇的感觉。面对如此美景,我的父亲不禁激动万分。
  此时,早有几个新兵正在围着不远处牧民的帐篷好奇地观看。躺在旁边不远处毡垫上放牧的牧民友好温和地看着他们。忽然草原上响起了犹如天籁般的优美高昂的歌声,我的父亲身不由己,情不自禁地向草原上跑去,谁知没跑几步,他的脑中一阵晕眩,摔倒在了如地毯般柔软温暖的草地上。由于穿着厚重的皮靴和棉大衣,他半天爬不起来。
  正在一旁维修汽车的司机连忙向他们大喊:“这里地势高,空气稀薄,你们不要乱跑乱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