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到达玉树的时候,本来应该由此转道西北,但这时候他们接到了上级的紧急命令让他们继续向东南方向紧急行军,到达西藏自治区的昌都。他们在玉树被组织起来,做了严肃紧张简短热烈的战前动员,首长铿锵有力地严肃地对大家说,目前,西藏有一些顽固的反动派,在某些帝国主义的唆使下,公然撕毁了《十七条协议》,悍然发动了武装叛乱。党中央和上级命令我们要不怕牺牲,维护祖国的统一和保护广大的西藏人民的根本利益。为此我们要以最快的速度赶赴昌都,执行上级交给我们的艰巨而光荣的任务。
  七天后,他们到达了昌都。
  从到达昌都之后起,我父亲就和他的战友们开始不停地骑着战马,日夜奔驰在高大苍茫的山岭和一望无际的草原之间。
  不久,我父亲收到了爷爷找人代写的书信和夹杂在信纸中间的一张陌生的女孩子的照片,信上说他为父亲找了一个媳妇,寄上她的照片看我父亲是否愿意?如果满意的话,信上说让我父亲也想办法照上一张相片寄回去。
  看着相片上的女孩,眉清目秀,双眼炯炯有神,圆圆的脸蛋上面的小嘴倔强地微抿着,在嘴角两边露出了细密的纹理。头上的秀发浓密黑亮,在脑后梳成了一根长长的辫子。我父亲看着这张照片,内心深处一阵颤栗,拿着它的手和胳膊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那是他从未有过的陶醉的感觉,心中一阵欢喜。
  他迫不及待地等到了星期天请了外出假,跑到县城的最好的照相馆照了一张感觉甚好神采奕奕的照片。等到他再次去取相片的时候,他早已写好了信和信封,当他取出相片仔细地检查一番之后,看看照片上哪块有黑影或黑斑,哪块又因曝光过度而略显苍白,等他看到上面完全跟自己想象中的意气风发的神情一样之后,他甚感满意,就又赶到邮局,将写好的信和信封掏出来,将照片用信仔细地包成心形,装进写好的信封里用浆糊仔细地抹匀抹平封口,然后到邮寄窗口办理了挂号邮寄。
  我的母亲家就在我爷爷家西面的土崖下面,靠土崖边那条从秦岭山里宛延而下的无名小河的河边,属另一个村子。本来那时候我母亲应该还是上中学的时候,她还有一年多中学就要毕业了。她所上的中学就是我们村东属于清水村的那一片坡塬上的中学,那时候它还是我们那里方圆几十里唯一的中学。
  那时候我大姨已经结婚嫁到了清水村,我舅舅还小正在他们村中的小学校读书。能够上中学的学生依然很少,我母亲她们村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住得分散,除了我母亲之外,另外几个都是男生。因此每天尽管路途很远,母亲还是一个人去上学。到了那个年龄段的时候,学校里的男女生早已相互不说话了,那是一种不成文的非常自然不觉奇怪的事情,就是一块长大的青梅竹马的玩伴,到那时候忽然有一天大家也已不再相互说话。刚开始是觉得有些害羞,心里有一种怪怪的奇妙的感觉,时间一长也就无所谓了。当然也有害怕别人说闲话,看笑话的成份存在,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是那样,反正一直到我们上学的时候,除了年龄小不懂事的时候男女生之间还能说说话之外,等大一点的时候,大家就不再说话了。
  在我们村东头两三里地远的地方还有一条小河,我们叫它沙河。其实就是从秦岭山里流出的一条小溪,每到雨季的时候水流量才大一些,平时水很小,一到干旱的时候经常断流。我母亲每天上学的时候都是从家里出来,沿着土崖下我们村边的几户人家门前的小路,然后爬上我们村东边土崖上的小坡进入到一片田野之中。经过沙河的时候,那里已十分的荒僻,而且在几个地方还有埋死人的坟堆,不时地有新坟在那些老坟旁边出现,坟堆上插着五彩斑斓的或雪白的大花圈,在大风中颤动着发出呼啦啦的响声,
  经过沙河再往前走很远的路,顺着婉延的山坡小路爬到那个绵延土塬的半坡上时才能到达她们的学校。由于路途遥远,我母亲每天上学都是起早贪黑,感觉非常的辛苦。
  也就是她还差一年多就要中学毕业的那年的冬天,一天清晨,她还是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起床,吃了我舅婆为她做好的早饭,披着星星,在刺骨的寒风中踏上了上学的步伐。当她走到沙河附近的时候,她常常会一边加快脚步,一边放眼周围荒僻的原野四处搜寻,因为走到这里往往使她孤独的内心常常感到害怕。
  忽然,在寒冷的黑暗还未完全褪尽的绵延微明的旷野中,在乳白色的浓雾笼罩下的婉延溪谷中,有一个影影绰绰流动的黑影疾快地向着她所在的方向跑来,起初她以为是狗,并没有太在意,但当它跑近她,她已模糊地看出了它夹着僵硬的尾巴的神态时,她忽然意识到了,自己虽然以前并没有见过,但它就是人们以前口头传说中凶恶的狼。当这个意识在她孤独的头脑中闪过的时候,她的内心不禁十分的惊骇,刚好她看见小路旁边不远处有一根粗壮的树枝,她赶紧跑过去,弯腰将它捡起,握在手里。
  狼疾快地急匆匆地赶到了她的身后,当它看她弯下腰去的时候,它站住了,它看见我母亲拿着粗壮的树枝对准它时,它开始满腹狐疑地在原地来回走动着不停地打转,思忖着对付我母亲的方法,或是害怕自己的冒失,使那个发着白光的锐利的树茬扎瞎它的眼睛。狼显得极有耐心,它学着狗的样子用一只前爪拨拉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干脆将粗硬的尾巴一甩,蹲在了地上。
  我母亲手里握紧了树枝将露出白茬的锐利的一端对准了狼,此时她的心中倒十分的镇静,没有显出丝毫的慌张,这也是近在咫尺的大灰狼不敢贸然行动的原因之一。她用眼角的余光瞅着通往我们村子尽头的那条小路,希望有人影出现。此时阴暗的天空还显得黯淡,但她和狼在浓雾中都能看得见双方呼出的热气不停地在寒冷的微风中被吹曳得细长,然后倏忽飘散的样子,她甚至能从狼圆溜溜悠闲焦黄的小眼睛中看见自己站立着的影子。
  此时在沙河劈开绵延的田野婉延的溪谷中,慢慢地顺着河岸边的土塄爬上来一只肥硕的野兔,在浓雾笼罩的阴暗的天空中,它似乎没有看到不远处的僵持不动的对峙的情景,蹒跚着慢慢地向空旷的田野跑去。狼见此情景,立即竖起了尖尖的小耳朵,全神贯注地瞅着不远处肥硕的野兔,显然熟识的美味激起了它对以往的美好的记忆,它开始放弃了眼前这个近在咫尺的陌生的猎物,箭一样地向野兔的方向跑去。
  看看狼已跑远,孤独害怕的感觉才又一次袭上了她的心头。她撒开穿着厚厚棉裤的笨拙的双腿,沿着她去时的小路,疯了一样地飞快地跑了回去。一路上她头也不敢回,总感觉那个大灰狼又跑回来紧紧地在后边跟着她跑,她怕她一回头它张开血盆大口用尖锐的牙齿咬住她的脖子。她像火车头一样地呼哧呼哧地冒着团团白色的热气,她呼出的热气飘浮在她身边,比悄悄地沾湿她衣襟的浓雾还白,使它们在她的身影中害羞地四处躲藏。她在婉延起伏着的孤独寂静的小路上一路狂奔,穿过我们村子东边土崖上的土坡和土崖下村边的几户人家的门前,最后跳过流淌在她们家门前窄窄的无名小河,一头撞开她刚刚不久前才离开家时亲手关上的院门,冲进房里,一头趴在还未起来的我舅爷的炕上呜呜大哭起来。
  一开始我舅爷和舅婆感到诧异,但看到她的情景和那慷慨激昂的止不住的哭声,他们预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们对她百般好言相劝,掰开她的手指,将还紧紧地握在她手里的粗壮的树枝取下来。她手心里滚烫的汗水已将所戴的厚厚的手套浸湿,在树枝上留下了不断地冒出白色蒸气的浓重的手印。湿手印慢慢地向周围扩散着,有几滴饱满的汗水还在顺着树枝上细密的纹理上未干透的半新的树皮,在灰暗的花纹和微起的皱褶间悄悄流淌着。后来这根救了我母亲生命的不知被何人掰下的树枝,被我舅爷请匠人具有纪念意义地雕成了一把拐杖,并一直用到他去世。
  在他们围着我母亲经过漫长的百般劝慰之后,我母亲开始慢慢地止住了激昂的哭声。那时她恣意流淌的滚烫的泪水已快要将炕上的被褥浸透,它们因吸足了咸湿的泪水而不再蓬松,几乎塌下去了二分之一。她将埋藏在她心里许久的孤独和恐惧都化做泪水哭了出来,直到今天早晨的此时此刻为止。在她止住哭声之后,豆大的泪珠不时还从她红肿的眼睛里涌出,滴落进她不断哽噎着的嘴里,她将咸湿的泪水吞咽进起伏不定的肚子里,开始断断续续地伴随着不停的哽咽讲述她可怕的经历。
  当他们从她不时地吞咽着滚烫咸湿的泪水和哽噎声中含糊不清地听到狼的故事时,他们感到又好气又好笑地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但随即让他们同样担心的是:我母亲在讲述完这一切的时候,像拨去乌云重见天日似的大叫了一声:“我以后再也不去那个鬼学校上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