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过很长时间的恣意痛哭之后,我母亲将她以往积攒的所有的孤独恐惧和忧愁,都化做她最后一句话痛快淋漓地喊了出来。
  舅爷还想尽最后的努力,以使我母亲的学生生涯不至于如此草草地被她彻底斩断。当他想出的种种缜密的办法和方案都在随之而来被我母亲激扬地批驳的七零八落时,他不再坚持地叹了一口气说:“唉,女娃子上学上到这个程度,也已经不容易了。不去了就不去吧!”
  经过短暂的在家赋闲了几日之后,母亲自告奋勇地开始下地干活了。此后不久,媒人主动地找上了门来。
  那时候,已经经历了公私合营和农业合作社,我们家的桃园和所有的水地旱地都已经过公私后入了农业合作社,爷爷也不能再偷懒了,他得每天去地里和社员们共同劳动。
  自从我父亲当兵走后,家里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此时倍感孤独,就常常想起我的父亲。一天在他再次想起我父亲的时候,他忽然觉得他已是大人了,到了该找媳妇的时候了,于是他就去找媒人。
  媒人家就在土崖下面的村子边,此前母亲上学每天都要从她家的门前经过。刚开始见了几次之后,媒人就以她的职业感开始向邻居四处打听这个去上中学的面目清秀的女孩。由于两个村子紧挨着,人员来往非常紧密,彼此有很多家庭都在对方的村子里有亲戚,有的还不止一两家亲戚,关系相当的熟络。有认识的人就向她把我母亲做了介绍说,她是邻村街上住的老杨家的二姑娘杨玉荣。
  我爷爷去找媒人给我父亲说媳妇的时候,媒人忽然想起来那个以前每天从她们家门前经过去上学的清秀的小姑娘怎么好长时间没见了呢?她答应了我爷爷的事,都在一个村子住着,她对我家知根知底,倒也没费我爷爷多少口舌。
  媒人答应了我爷爷之后,就又去找人打听那个街上住的老杨家的女儿杨玉荣,怎么不去上学了?别人兴致勃勃地给她说了事情的整个经过。比我母亲受到惊吓跑到家里经过舅爷和舅婆的长时间哄劝停止哭泣时,吞咽着泪水哽噎着的讲述更富有吸引力,而且颇具传奇色彩。
  这样,媒人就走进了我母亲家的家门。
  舅爷听了媒人的介绍之后,连连摇头。他们家在街边上住,比别的人家更多地知道一些我爷爷以前的事情,因此他不同意。
  媒人听后,她巧舌如簧地说::“大人的事咱管不了,咱就只说小孩。人家家的小孩争气的很,在家干活时拿得起放得下,样样精通,出门在外,一般人也难比得上。在城里建设工厂的工地上干活时,千百人的工地,那么多小伙子,人家就能当上青年突击队的队长,要不去当兵呀,他早晚都会进厂当工人的。可是当兵也好,出去锻炼几年,知识也长了,眼界也开阔了,回来肯定吃公家的饭,当公家的人,姑娘嫁给他呀,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的,顺顺当当地比什么都好。
  大人们都是为了自己的子女好。舅爷听后,想了想说:“现在是新社会了,新事新办,只要玉荣愿意,我们没啥说的。”
  于是媒人又对我母亲天花乱坠地说了一通,当她给我舅爷说的时候,母亲就已在旁边用心地听了。我母亲心里觉得在外面当过兵的人眼界总比窝在家里的那些男人们强些。但没有见人,她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含混地勉强答应了。于是媒人满心欢喜,她走时要走了我母亲的一张照片,说是回去后让我父亲赶紧给她也把照片寄过来。
  媒人回来给了我爷爷一个喜讯,并把我母亲的照片递到了他的手上,让他赶紧找人写封信连同照片给我父亲寄过去,如我父亲同意时让他照张相片再寄回来。就这样,在经过了近两个月的漫长等待之后,我母亲就收到了我父亲的经过了无穷的山岭,寄自遥远的西藏的信件,当她看到照片上我的父亲一身戎装,英俊的脸上放着精神百倍的光芒时,她内心里立刻充满了一种幸福的感觉。
  那时候,我父亲将我母亲的照片满怀深情地揣进了厚厚的棉军大衣下的贴近胸口的口袋里,随着他的激情涌动的阵阵心跳,在遥远的家乡我母亲时常感到的温暖和莫名其妙的震颤中,她的照片跟随着我年青的父亲的身体和他那急风骤雨般不时响起的马蹄声,驰骋在西藏高大苍茫的群山和碧绿无际的草原之间。
  他们常常得到确切的消息和上级的命令,然后就会集合起来,骑着战马出去行动。他们整齐的队列穿过宽阔的一望无际的草原,灿烂的阳光如金子一般地在他们的身边流淌。当他们从连绵如白云一般放牧的羊群身边经过时,听到了在微风中飘荡的羊儿幸福的咀嚼声和碧绿的草儿疼惜的啧啧之声。羊群们在他们的马队经过的时候停止了吃草,抬起头安详地注视着他们,他们的马蹄声就像一曲进行曲一样让它们陶醉,有几只小羊还在马队旁边撒起了欢儿,就像在这进行曲中跳起的舞蹈。牧人们唱起了幸福欢快的歌儿,嘹亮的歌声响彻了整个天地。在莽莽苍苍的群山之巅,阳光灿烂的皑皑白雪像金子一样放射出耀眼的光芒。
  他们常常在黑暗的深夜中筋疲力尽地归来。在刚刚躺下随即而起的浓重的此起彼伏的鼾声打破寒冷沉重的黑暗的时候,有的战士则在这如迷雾一般升腾而起的遍布忧伤的思乡的孤寂黑暗之中转辗难眠。孤独的月亮蹒跚而至,将它如水波一样清冷的光辉从营房窗户的缝隙中流泻进来 ,撒在浓浓的忧伤的思乡气息不断地升腾而起的被子上如小小的清浅的湖泊,在厚厚的温暖的被子下面,悄悄地滴落在孤独的面颊上的泪珠如湖底晶莹的珍珠。突然激昂的军号声响起,将他们浓重的此起彼伏的鼾声和沉陷在迷离恍惚之中的孤独忧伤的思乡之情所打破,他们立即穿衣起床,骑上同样从疲劳的睡眼中惊醒的战马,再一次地飞驰在孤独的寒夜之中。此时他们头顶上的月光皎洁无比,如水银一般地扑向了大地,在他们敲击黑夜的“的的”的马蹄下飞溅成朵朵美丽的花朵。当他们穿越河流的时候,那些在冰冷的在清澈如玉的河水中悠然自得地游动的鱼类,在他们浓重的身影中散发出美丽沉静的光芒。他们列队穿越如湖泊一样宁静的草原时,在皎洁明亮的月亮中看到了他们亲爱的家人和熟悉的家乡的景象,波光流泻的天空中飘动着他们儿时的天真无邪的朗朗的笑声和家乡丰收时稔熟的果香。同样在这个月光皎洁的遥远的家乡,他们的家人在波光流泻的迷人的夜晚随着他们颤动的马蹄梦到了他们,此时他们正列队在高大苍茫的大山之间穿行,随着山路的宛转,回头时看见山顶上的积雪在如梦的月光下冰清玉洁。
  但大多的夜晚他们在茫茫无尽的漆黑中穿行,星星在天空中如醉汉一样地摇摇晃晃,寒冷的风儿如迷失的羊群一样慌乱地从他们的脸上吹过,如刺骨的水波一样撩动着他们冰冷的面颊。趁着天空中迷醉的星星和山顶上洁白的积雪的微光,他们在相互搜寻着彼此的模糊的身影和随即被寒风刮跑的战马“的的”的马蹄声中前进。当尖锐的枪声穿破沉重的夜幕,像猛烈的寒风一样地向他们袭来时,有的战士无声地倒下了,他们的战马有的还随着他们整齐的步伐继续前进,他们毫无知觉。等到第二天天色微明他们发现时,就会重新返回昨夜他们战斗过的地方,那些牺牲的战士还在深情地保持着匍匐搂抱着他们身下广阔大地的样子。有的战马因它们的主人牺牲后,它们的内心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它们扬蹄悲鸣,然后俯卧在他们的身边,伸出长长的舌头不断地舔洗着他们血流汩汩的伤口和他们失去体温而僵硬的面颊。等到他们发现它们的时候,它们还趴伏在主人的身边,但已被夜晚无情的寒冷冻死,大大的眼睛里结着厚重的冰凌。
  战斗中很多战士陆续牺牲在了清澈的河畔,鲜花盛开的一望无际的广阔的草原或莽莽苍苍的群山之间。我父亲许多次亲眼看见他的战友牺牲在了他的身边,在尖锐的枪声响过之后,那一个个鲜活年轻的生命便随着慌乱的风儿消失殆尽。他往往试图挽回他们的生命,搂抱住他们体温逐渐消失的身体不断地呼喊,在寒风中脱下自己的衣服为他们包扎血流不止的伤口,他不停地感受着他们逐渐消失了的生命的重量,这让他悲痛不已。在逐渐消失的生命面前他常常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他们鲜红的血液在他的手掌中如不停流逝的水波一样将脚下的土地染红。他的双眼里常常充满了抑制不住的悲伤的泪水,常常寝食难安。
  在一次激烈的战斗之中,他们又牺牲了十几名战士。当他猛然看见一颗冒着金属热气的炽热的子弹,正像流星一样地飞向自己的胸口时,他已躲避不及,刹时他感到了对生命的无限眷恋,他想起了那个炽热通红的子弹疾快地飞向的胸口里,正装着他还未见面的朝思暮想的我母亲的照片,他想他鲜红的血液一定会把它染遍,她日后看见它时定会流下悲伤的泪水。在昏暗得及将下山的太阳身边,他已看见有一个丑陋的神秘黑色的模糊的影子向他脚步匆匆地赶来。
  忽然他看见那颗正要钻进他胸口的炽热得通红的子弹,在触碰到他身体的一瞬间,竟然神奇地偏离了方向,向着外边滑行而去,在他微张开臂膀的腋间滑过,钻进了他身后不远处坚硬的岩石缝隙的深处,发出了幽蓝幽蓝的微光。
  我父亲闻到了那颗炽热得通红的子弹在滑过他胸口时烧焦他衣服的淡淡的气味。他目睹了事情的全部过程,他被惊得目瞪口呆,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后来有一次他在战斗后的间隙,又一次拿出我母亲的照片充满激情地注视时,他忽然有了灵感。他仔细地用手指头丈量着他的胸口和照片上的人想象中的实际的距离,他有了一个激动人心的发现。原来在那颗炽热的通红的子弹滑过他胸口的地方,是隐没在狭小的照片背后的我母亲的胳膊,正是她的胳膊的护佑,才使那颗子弹在碰触到他的身体后竟然偏转了方向,穿过他的腋下,在他身后不远处坚硬的岩石上放出了幽蓝幽蓝的光亮,只使他闻到了衣服被烧焦后的淡淡的气味,而使他的身体毫发未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