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艰辛的岁月之中,我父亲和我母亲的爱情之花蓬勃地开放了起来。
  被我母亲优美激昂的文笔所感染,我父亲为了表达他日益强烈的火热情感的需要,他休息时跑遍了整个昌都县的县城,在不大的书店里仔细地搜寻,终于在书架的某个角落找到了一本四角号码字典,他毫不犹豫地花钱买了下来。
  此后,那些盛含着他们万种柔情,在心潮起伏的美妙时刻,因手心微沁的潮湿而在雪白的信纸上留下淡淡体香的信件,带着他们彼此思念的无限的柔情蜜意和因此而产生的他们深切地体会到的心灵和身体微微的颤栗千里奔波。那是他们在一次次艳阳高照鸟儿欢鸣的早晨或风吹云起雨雪飘飘的时刻;或明月高悬大地遍洒无尽相思的清辉的时刻满怀柔情地而写。那时他们彼此的思念正穿越碧绿的一望无际的草原和富饶的绵延起伏的关中平原,带着如白云一般撒落在碧绿草原上的雪白羊群的风景和稔熟的关中平原丰收的迷人气息,飞越在莽莽苍苍的高大的群山之中,它们在高远的群山之巅相遇而发出闪电一般的震撼而激动人心的耀眼光芒。那些带着他们彼此无限的情思和身体的颤栗的信件,顺着他们彼此相思的路径坐上了汽车和火车,和他们的信件装在一个邮包里的来自不同地方的其他信件,都感受到了来自他们信件中的那种激动人心的颤栗而欢快地跳起了具有各地民族风情的翩翩舞蹈。汽车和火车的碧绿光滑的油漆下的金属车厢和一些木质的挡板,也均匀地感受到了这种快乐的颤栗,它们通过车轮之间复杂的结构将这种快乐的颤栗向下传递,让汽车轮子上的每一个橡胶花纹和被绵长的钢轨磨擦得如镜子一样明亮的火车轮子,都感受到了这种快乐的颤栗而快乐地向前飞驰不已。最后汽车轮子的橡胶花纹将它传递给了它所经过的每个沙子和石块,火车轮子则将它们在绵长的钢轨上的不断的“哐当”声中传遍它所经过的每一个村庄城市和河流,使它们都感受到了快乐。
  随着他们彼此相思的路径继续前行,驮着硕大邮包的马匹都感受到了这种快乐的颤栗而不知疲倦地奋力疾驰,它在山顶上的积雪尚未完全融化时,在料峭的寒风中爬山越岭,使迎面不断吹来的寒风,感受到了这种颤栗后快乐地在尚未完全融化的皑皑的雪地上打着滚,而皑皑的白雪则快乐地在灿烂的阳光下熠熠燃烧。它在穿越河流时,清澈的河水在淹没的马蹄中感受到了这种快乐的颤栗后发出更加快乐的哗哗的歌唱,灵动的鱼儿和纤纤的碧绿的水草则在这种快乐中更加心旌摇荡逐水飞扬。它在穿越草原时,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的每一根草儿都在“的的”的马蹄声中感受到了这种快乐的颤栗而掀起了碧绿的波浪,啃噬它们的雪白的羊群和守护着它们的牧羊犬,因感受到这种快乐而流露出了梦幻般的如痴如醉的目光。牧人们感受到了这种快乐的颤栗,他们的激动人心的歌声在广阔的草原上充盈流溢,最后直上云霄与碧蓝的天空中雪白的云朵相融在了一起。
  邮寄员在这种无言的快乐的颤栗中,忘记了旅途中的艰险劳累,在孤独的旅途中他快乐地想起了他们的家人,他那满脸遍布皱纹的白发苍苍的和蔼可亲的父母,美丽贤淑满怀深情的妻子,和聪明可爱调皮懂事的招人疼爱的儿女。他在柔肠回转中幸福地想念着他们,他们的身影陪伴着他翻山越岭,度过漫漫的旅途和孤寂难眠的黑夜。
  最后它们彼此到达了我年轻的父母手中,刚接到它们时,炽热的指尖立即将那种快乐的颤栗传遍了全身,他们的身体立即陷入到深深的陶醉之中。因心潮起伏手心微沁的潮湿,而在雪白的信件上留下淡淡的体香的重重螺旋式指纹的迷离中,在盛大的含着柔情蜜意的无限情思的迷醉之中,对方的形象清晰地出现在了他们各自的眼前,那是一个艳阳高照鸟儿欢鸣的早晨;或是风吹云起,雨雪菲菲的时刻;或是明月高悬,大地遍撒无尽相思的清辉的时刻。而自上次接到书信以来的以后所有的日子里的千思万想的情景,也会充满柔情蜜意地痴迷的展出在他们各自的眼前。
  就这样,在那些艰苦伤心的日子里,被我父亲仔细地揣在他胸前口袋里的,护佑着他的我母亲的照片和常常追随着他艰苦战斗的脚步的,来自遥远的关中平原上的家乡盛含着我母亲的无限情思和柔情蜜意的信件的陪伴,我父亲忘记了孤独和恐惧。当他无数次在不停地骑着战马奔驰在西藏莽莽苍苍的高大的群山之中和碧绿的一望无际的草原之上时,他的内心充满了保家卫国的万丈豪情和对我母亲的无限的深情。
  后来,在形势慢慢地缓和下来之后,我父亲随着他所在的部队逐渐地参加了地方的建设工作,他们开始修建公路,并维护日渐繁忙的昌都机场。
  再后来,我父亲随着他们的部队回到青海的玉树,开始修建革命烈士陵园。等革命烈士陵园修好以后,他们又回到了他们不久前刚刚战斗过的地方,在高莽的群山和碧绿的一望无际的草原之间,循着矗立在那些战斗中牺牲的战士墓前木碑的指引,将他们一一重新挖了出来。墓前的木碑上写着牺牲的战士的名字和籍贯,那是不久前在某一次战斗前,还生龙活虎的并肩和这些活着的战友们一起驰骋和生活的某个熟悉的身影和响亮的名字。如今往日那熟悉的,并肩驰骋在高莽的群山和碧绿 的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的身影,已随风消散,而那些曾经在他们的耳边滚动过的响亮的名字,却寂寞地留在了那些笨拙潮湿,寒冷的木碑上面。
  有关部门的人员将那些牺牲的战士重新造册登记,分别装上了军用卡车,浩浩荡荡的车队将他们翻山越岭日夜不停地拉往遥远的新建成的玉树革命烈士陵园,重新装殓下葬,供后人纪念。
  当他们将那些在各个战斗中不幸牺牲的战友们从依然寒冷潮湿的地下往外挖出的时候,此时正值初夏。碧绿的一望无际的广阔草原将那些死难者已深情地揽入了怀中,为他们披上了盛开着五彩缤纷的鲜花的碧绿芬芳的围幔。他们从埋没在芳草凄凄的笨拙木碑上孤寂的名字上,分别看到了以前曾经和他们在一起驰骋在高莽的群山和碧绿的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的生龙活虎的熟悉或不熟悉的身影。他们强忍着内心的无限悲痛,不得不弄坏那些墓冢上盛开着的五彩缤纷的鲜花和碧绿芬芳的围幔,小心翼翼地剥去覆盖在墓冢上的新鲜的土层,将那些昔日的战友们一一抬出阴冷潮湿的地下,在他们永远回归到大地母亲深情的怀抱深处之时,最后一次短暂地感知一下他们早已感觉不到的温暖灿烂的阳光和清新迷人的空气。
  他们昔日的战友在战斗中牺牲的地方,大多都处于千年的冻土地带,或时值寒冷的冬季,因此在当初掩埋这些死难者的时候,他们费尽了艰辛。他们用尽力气挖下去的铁锹,往往被高高地弹跳到高空或崩向一边,他们被坚硬的力量震得双臂酸疼发麻和胸口隐隐作痛,而地上却往往只有一个带着星星图案的坚硬的白点,他们往往为在坚硬的地上挖开第一道口子而费尽周折。再加怀念战友的悲痛使他们浑身无力,挽留战友不忍与之分离的心情的共同作用,当初掩埋这些死难者的土坑都十分窄小,仅容他们刚刚躺得下去。不久后他们剥开盛开着五彩缤纷的鲜花的碧绿芬芳的围幔,剥开覆盖他们身上薄薄的土层时,他们一个个鲜活如初。裹在行军棉被里的他们如熟睡时的样子,呈现着各种各样的姿势。有的微皱着眉头显得忧愁,好像他们在那时想起了某种不好的事情;有的显得焦虑,在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致命的子弹飞向他们时的情景;有的显得悲哀,好像早早预感到了自己不幸的命运;有的显露出惊愕,在他们的脸上看到了子弹飞入他们身体时的刹那间的表情;有的显得疼痛,那是子弹刚钻入他们年轻的身体时的第一感觉;有的显得痛苦,那是因为他们在死神临近时,所流露出的神情;有的显得绝望,那时因为他们在死神临近时看到了他那可怕的身影;有的显得孤独,那是因为他们在死去时看到了死神背后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有的显得安然,那是因为他们早在死神来临之前就早已做好了随时等待着他来临的准备;有的显得高兴,那是因为他在致命的枪声响起的时候忽然想起了儿时所玩的爆竹和礼花中绚烂的身影;有的显得惊喜,那是因为他在最后离去的一刻忽然想起了他久未见到的某个亲人;有的显得愤怒,那是因为他没有看见那射向他的罪恶的子弹;有的显得悲痛,那是因为他还没有做好要离开这个美好世界的打算;有的显得遗撼,那是因为他还有好多心愿和事情没有完成;有的显得伤心,好像他们在离开世界的一刻听到了某种不好的消息。
  他们的年轻的身体在不同的地方被子弹打穿,它们大多数还镶嵌在他们的身体里,保持着它们飞出枪镗炽热的点燃着空气,在高莽的群山和碧绿的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划破宁静的黑暗,或映照着蓝天上美丽霞光的光辉,或在灿烂的阳光下艰难的喘着粗气飞行的情景。他们感知着它最后飞进他们热血沸腾的身体时火热的感觉,保持着它最后镶嵌在他们年轻的身体中的形态。他们血流不止的伤口将他们的军装和厚厚的行军被染得一片胭红。碧绿的军装上还有他们最后的一刻倒下去时沾染的细微的泥土和青草的擦痕,以及鲜花折断的疼惜的尖叫和惊愕得凝固的空气窒息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