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父亲随着部队在他们以前战斗过的高莽的群山之间和碧绿的一望无际的草原深处,在不同的地方重新挖出掩埋在那里的昔日的战友们,分别装上军用卡车,浩浩荡荡的车队翻山越岭日夜不停地将他们拉往遥远的玉树革命烈士陵园,重新装殓下葬后,在部队离开青海回内地之前,他们奉命又在玉树的通天河上铺架了一座桥梁,为当地百姓的通行提供了便利。
  我父亲从部队回到了西安,被分配到铁路公安部门工作,刚开始他的工作就是在火车站的候车室维持秩序。
  他刚到西安的时候,就迫切地想回到离此不太遥远的家乡和两年来通过柔情蜜意的书信,通过高莽的群山和碧绿的一望无际的草原与他保持着密切联系的,从未谋面的朝思暮想的我年轻漂亮的母亲见面。他所收到的她的第一张照片,还崭新整洁地夹在他写满了朝思暮想的柔情话语的小笔记本里。但同时他又被新的激昂的工作热情所驱使,他不得一次又一次推迟了回家的行程。
  我年轻漂亮的母亲的形象,早已通过两年前他所收到的那张半身的黑白照片——如今还崭新地夹在他写满了朝思暮想的柔情如诗的话语的小笔记本里装在口袋中,让他对她的不时涌现在头脑中的深情的思念,还会伴着他晚上临睡前柔和的灯光化作如诗的话语流淌在厚厚的小笔记本后不断减少的空白纸页上。两年来由于他要表达不停地涌现在头脑中和内心深处美好感情的需要,和被我母亲不断的来信中柔情蜜意地深情和富有文采的话语感动和激励中回信的需要,他的知识在不断地增加,他已能够写出和我母亲的文笔相媲美的如诗的语言,因为两年来他将那本在偏僻的群山之中的县城费尽心血买来的四角号码字典随时带在身边,放在枕头边伸手可及的地方,以便他如诗一样美妙的话语在雪白的纸上流淌中被某个字或词组堵塞住时随时取用。两年来他已翻旧了字典,他不断呼出的热气和手心的微沁的汗水,已使发出白亮光泽的纸页变得昏黄,但他却几乎把那厚厚的字典全部记在了心里,他已几乎全部能认出那上面的所有的字。
  回家时他想给我母亲买一些礼物,尽管通过他揣在胸前口袋里的那张照片和几年中与我母亲不断的深情通信,我母亲的形象对于他来说已深入心中的每一个细微的角落,随时在他头脑中和内心深处,或者在睡梦中不停地涌现出她美丽动人的优美的形象。但在现实生活中,由于他从未与她见面,而且是从小到大第一次给女孩买东西,他还是显示出了一定的迷惘,他不知该买什么样的衣服,多大的鞋子,再加上那时候物资匮乏,别的东西很少,他的选择困难重重。这也是他一次又一次推迟回家的另一原因.
  西安是他当时切身第一次走进的最大的城市,给了他最初的激动人心的新鲜但也加重了他初时的迷惘。家乡的小城市他很熟悉,当兵时走过的几个城市由于是匆匆而过,几乎没有给他留下多少深刻的印象。而西安是那样的阔大,工厂、学校、家属区、饭店、百货大楼和商店是那样的多,如蜘蛛网似的交错纵横的马路和众多的楼房常常使他在外出的途中迷路。刚开始出门时他不敢走远,不小心走远了就得边走边向路旁的人打听着回去,往往比原先预计的要晚好多时候才回到他住宿的地方;或是常常因坐错了公交车或坐过了站而到了更加遥远陌生的地方。这常常使他感到苦恼而好笑,比如有一次他试图抄近路去相邻的马路上的一家商店,当他拐上一条陌生的还算宽阔的马路时,他却到达了一个封闭的家属区里而不得不绕了更大的圈子。有时候,他会莫名其妙地到达一些他更新鲜更有趣的地方。
  有一天,在我父亲上班值勤时,他看见了一列经过我们家乡城市的火车缓缓地驶进了那一时刻寂静的站台。当列车停稳以后,潮水般的人流从列车里汹涌而出,流泄到了站台上,这时候他从如潮的人流中看到了他熟悉的父亲的影像。
  他感到自己的眼前出现了幻觉,因为在他值勤的候车室看里面的站台是那么的遥远不清,但没过一会儿,我的爷爷就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了他的面前,“崽娃子,你现在享福了,你就把我忘了么?”爷爷不愠不怒地对他说。
  对于我的爷爷突然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我的父亲并不感到奇怪,他急忙向值班室请了假,带着我爷爷回到了他不远处的单身宿舍里。
  后来,我父亲才知道了,我爷爷是循着他写给他的请人代读的信里的线索,在充满希望地许久地等他回来无果后,才禁不住平生第一次出远门跑到省城来找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