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后的每个星期天,除了不时的因加班而不能回家之外,他都要坐上5个多小时火车回到我家乡的城市,然后再步行两个多小时的路程回家。
由于他总是很早的出发和很晚地到达,因此他总是赶不上最早的班车和最晚的一趟公共汽车。从我们家到本市他需步行两个多小时的路程,比他坐5个多小时的火车来往于本市与省城之间时更为辛苦。为了节省路程他常常从横跨在本市与我们家乡之间的宽阔渭河上的一个便桥上通过。便桥是渭河此岸的一个村子在渭河河水深急的这边用木头搭建的,另一侧则是宽阔的坑洼不平的光秃秃的河滩。在汛期和下大雨的时候,河水常常会淹上另一侧干枯的宽阔的河滩,便桥便不能通行,甚至有时候会被汹涌湍急的河水冲毁。于是过桥的人们不得不顺着公路绕很远的路,从架在远处的位于本市市中心区域的一座很久以前建造的水泥桥上经过。直到在汛期结束之后,在木头便桥被洪水冲毁的几个月甚至半年或更长的时间里,河岸边的那个村子才会费力地又在原来的位置上再搭建一座便桥,向过桥的行人收取少许的过桥费。
我们家乡渭河流域的关中平原,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有许多的古战场.三国时期曹操曾在这里行军打仗,后来,吴玠吴璘兄弟曾在这里为抗击金兵,进行过艰苦的鏖战。传说在我们家乡到本市之间的渭河此岸的广大田野,这里的地下掩埋了很多的尸体,老百姓们把这里口头上都俗称做“万人坑”。
我父亲每次回家都是在夜深人静时孤身一人走过这里,尽管他胆子很大,但有时候头脑中和内心深处还是情不自禁地会浮现出一些不合时宜的幻想。夏秋时节的田野除了夏收时短暂的金黄色之外,其余的时候一片碧绿,起伏不定的麦浪和高高的玉米的青纱帐在微风之中籁籁地一片喧响,好像其中隐藏着许多星星一样明亮或暗淡的捉摸不定的眼睛和四处游移的飘摇在黑暗之中的身影。冬天时这里一片萧瑟,除了白天辽阔的田野中舔食着短暂昏黄的阳光的麦苗渲染着一层碧绿的色彩之外,其余之处皆一片光秃。黑夜中这里寂静而迷茫,寒冷的风一路遥远地赶来,孤独而坚硬地吹过,稀疏而干枯的枝头有时因枯黄阔大的树叶随风坠地而蓦然地发出一声刺耳的喧响;隐没在路边枯草之中的孤坟的某处像有一扇神秘的门正在悄悄地打开,一些身着奇装异服的冷漠丑陋的身影,做着各种千奇百怪的古怪的神情。它们随风飘荡在黑暗的田野盘旋不已,或悄悄地跟随在他的身后时隐时现。我的父亲想到这里心中也会出现一丝的不安与慌乱,他用明亮的大号手电筒向四周照射,雪亮的巨大光柱立即撕破周围的黑暗扑向远处,将那里照得清清楚楚。于是他打碎头脑中和内心深处那些不合时宜的古怪的幻想,迈着坚实的步伐一刻不停地往前走。他感觉到手中紧握着的大号手电筒就像一支冲锋枪一样让他的内心安宁与踏实,他有时会快慰地将那雪亮的巨大光柱照向辽阔的夜空,看着它撕破黑暗消失在辽远的高渺之中。
这使我父亲感觉到非常的辛苦,正常情况下,他回家往返一次路上就得行走十多个小时,更别说火车常常的晚点,又使他常常地在路上耽误了更多的时间,他每次回家,总是在家里呆的时间没有在路上奔波的时间长。
我的父亲明里暗里地对同他一起工作的同志们和所里的领导表示他想调回去。派出所领导对他说,所里没有这个权力,让他向上面反映。我父亲当然知道所领导没有这个权力,他就是想让他表个态,支持他。于是他去处里人事科说明了家里的困难,说是有机会的话希望调回去。处里人事科的科长对他说:“咱们处这么多人,好多同志都有困难,好多困难都比你的困难大得多。如果这些同志都调回去的话,那咱们就不用干革命了,革命事业本来就是要努力克服重重困难,奋勇向前的嘛。”
我父亲还没听完他的话,扭头就出来了,他很生气,怕自己控制不住骂出声来。
从处人事科出来后,他心里感到很悲哀。在我刚满一岁的那个大年三十的晚上,父亲下班回到家已是大年初一的凌晨天快亮了的时候。由于前一天下了一场大雪,田野里到处都是还未融化的厚厚的积雪,小路上交错地布满了被行人来往的脚步踏得瓷实的积雪和融化后的雪水在寒冷的夜晚结冻成的光滑冰凌,很是难走。当我父亲坐火车和徒步穿越在这黑暗中的关中平原上的时候,黑暗中透过遍野的雪白积雪的微光,隐没在各处广阔黑暗中的村庄,不时腾起绚丽的焰火和如雷炸响的爆竹之声。在这万家团聚的黑夜里,他知道家里的人正在翘首等待着他的归来。他内心十分的焦急,尽管焦急,他却不得不在这孤独寒冷的黑夜中的小路上小心翼翼地行走,因此,耽误了比平时多得多的时间。
那时我母亲早已炒好了我父亲最爱吃的几样菜,和几样包子放在炉灶上蒸笼里熘着,灶膛里闪烁不定的火星如黑夜中天幕上的星星。我母亲坐在炕上耐心地等待着我父亲的归来。为了省电,她拉灭了电灯。我躺在她的身边,在土炕的温暖中香甜地入睡。我爷爷则将在我母亲炒好菜后就为他分出来的一部分吃饱后,就跑到他的几位牌友家里玩牌去了,他是要玩一个晚上的。我母亲透过窗户下方的玻璃,看着窗外不时升腾而起的绚丽的焰火,明亮的火光划过窗棂,将新贴在雪白窗户纸上的美丽窗花的暗影,颤动地投射在躺在她身边的我的身上。她借着火光看了看放在她身边窗台上的钟表,早已过了我父亲应该归来的时间了,在困倦中她的心里隐隐地不安和焦急起来,在此起彼伏的热烈的爆竹声逐渐沉寂下来时,在暗如水波的深夜中她极力地辨别着我父亲归来的脚步声。
当我父亲回到家里的时候,他已几乎快冻僵了,连浓黑的眉毛和短短的胡茬上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我母亲急忙下炕,她一边催促我父亲赶紧上炕暖和暖和,一边出屋去到后院,她在寒冷的黑夜中借着积雪的微亮,去麦秸堆上扒拉些碎柴草,想把炕烧得更热一些。
我父亲取下挎在腰间的大号手电筒,摘下厚厚的手套和笨重的棉帽,他并没有急着上炕去暖和,而是站在炕脚低下头深情地看着我。
我其实在我父亲刚一回到家里时就被他给吵醒了,我不满意母亲从我的身边匆忙地离开,从她身上感觉到的温暖被一片孤单的空洞所代替,而且从站立在我身边的父亲身上,不断地有他携带来的浓重的寒意从那边昏暗的灯光中袭向我,我开始不断地摇动着胳膊,小腿不停地在被窝里胡乱地蹬着。
我父亲突然情不自禁地弯腰在我的小脸蛋上亲了一下。在窗外零零星星的稀疏的爆竹声突然一下停止了之后,屋子里孤独昏暗的灯光使深沉的夜晚变得更加寂静。此时我突然感受到了父亲重重的亲吻,他那携带着遥远路途上的寒冷和深夜中结满冰霜的僵硬的脸颊和坚硬的胡须,使我的小脸蛋又冰又扎,我不禁委屈地号啕大哭起来。
父亲急忙连同包裹着我的小被子一起将我抱在怀里,嘴里还学着母亲温柔地哄着我时的样子不停地伊伊呀呀地哄我。此时隔着厚厚的柔软温暖的小被子,我感觉他的腰间有一个硬硬的冰冷的东西顶在我柔嫩的肚皮上,我感到难受,就不停地隔着小被子胡乱地蹬着腿去踹那个顶着我难受的硬硬的东西,同时两个小胳膊不停地在空中胡乱地舞动着,孤独的灯光将我的影子重重地投射在有些温暖的墙壁上,看上去像一个不停地舞动着爪钳四处游动的螃蟹,我更加大哭不止。
父亲突然把仍在大哭大闹的我放在炕上,看来他好像又有了什么新玩意。他卸下别在他腰间的隔着小被子顶得我难受的硬家伙,原来是一把手枪,他从枪套中拔出枪来,使它在昏暗的灯光中反射出淡淡的幽兰的光。他把我的小手指头扣在冰冷的扳机上,把我的小手和冰冷的手枪全部握在他有些温暖和潮湿的手里,将手枪抵在炕边的墙头上,他粗大的手指携带着我小小的柔嫩的手指,扣动了扳机。
随着两声与窗外已不时零星地响起的爆竹声不同的尖锐的枪响,我停止了哭泣,同时在昏暗孤独的灯光中我闻到了一股飘散不定的刚烈的炸药味。
显然我的母亲也在寒冷孤寂的院子中,分辨出了自己屋子里那两声尖锐的枪声与远处不时零星响起的爆竹声的不同。她丢下手中的活计,慌忙赶回了屋子里。
当她心慌意乱地迈进了厢房,在昏暗的灯光中看见我和父亲刚刚绽放的新鲜的笑容。以及同样新鲜的炕边墙头上的两个小小的弹洞时,她浑身酸软地坐在了刚刚被她一脚踏过的厢房的门槛上。她看见两个黄铜色的尚未冰冷的弹头深深地嵌进了黑暗的墙壁之中,弹洞周围尚有细微的粉末携带着泥土芳香飞飞扬扬地向下飘散,而在下面的炕角,则有两堆小小的刚被从墙壁上击落下来的土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