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来临的时候,从东部沿海之滨开始,横穿我的家乡富饶的绵延起伏的关中平原,连接祖国西北边陲的那条有名的铁路,在华山脚下被汹涌而下的泥石流塌陷的土方所冲毁和掩埋,发生了重大的塌方事故。
  我父亲被紧急抽调去抢险救灾。因塌方的形势过于严重和部分区段已失去了利用的价值,抢险救灾指挥部决定舍弃以前的部分线路,对一些区段选址新修。于是在那段炮声隆隆,开山劈石重新修建部分线路的日子里,他的任务就是每天在紧张繁忙、热火朝天的施工工地,和设在十几里外的孤独深山里的一家军需仓库里的炸药仓库间值勤。他每天起早贪黑,冒着绵绵的大雨,顺着铁路步行十几里山路往返于它们之间。
  一个多月后,抢险救灾工作胜利结束,我父亲被抢险救灾指挥部授予先进个人。从那时起,他就留在了处里工作。
  调到处里工作以后,我父亲上班时就几乎每天都能见到处长,他每次见到他心里都有一股强烈的冲动,就是想对他说说家里的困难,希望能把自己调回去。但每次话到嘴边,都忍了下去,因为他刚到处里工作,对处长还不太熟悉。
  我小时候极爱吃西瓜,也许是那时候食物比较匮乏的原因。我父亲每次回家的时候,都要想办法买上一两个给我带回来。因此,在整个夏天酷热难奈的夜晚,我都要随着在院里乘凉的大人们很晚才睡觉,他们一边手里摇动着宽大的蒲扇,一边说着闲话或谈论着近几年的收成;或者为了使在他们身边不停地追逐玩耍的孩子们安静下来,哄着他们给他们讲一些流传已久的故事。我和母亲则混杂在一起乘凉的邻里乡亲们中间,不时偷偷地瞅瞅夜幕笼罩中的院门外的大路口,希望看见我父亲熟悉亲切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不远处模糊的黑影中。
  父亲回到家后,不管多晚,我都会嚷嚷着让父亲杀西瓜吃。当父亲杀开甜甜的西瓜,他总是深情地将第一牙给我,然后才是爷爷和我的母亲,他一边看着我们吃一边切剩余的西瓜。我总是迫不及待地早早地向着父亲伸着手,接过父亲递过来的西瓜时在他们不断地“慢点吃,慢点吃”的嘱咐声中一阵狼吞虎咽,直到小小的肚皮像西瓜一样圆溜溜地鼓起来胀得难受之后才罢休,此时父亲才将剩下的几牙西瓜吃完。
  有一次在吃西瓜时由于太着急,一颗狡猾的西瓜籽溜进了我的气管里,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我已被憋得满脸通红,气若游丝。父亲大惊失色,抱起我就向街上的医院跑,母亲则哭哭啼啼地在漆黑的深夜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远远地跟在后面。
  解放后,镇政府迁到了土崖下的马路边,在我小的时候一直叫人民公社。在离它不远的马路对面盖起了一座规模不太大的医院。心慌意乱的父亲抱着我在深夜中一路跑到街上的医院,摸黑叫醒了值班的大夫,大夫动作麻利的将一个冰凉的带着金属腥味的东西塞进了我的嘴里通向气管,不一会儿利索地将那个差点儿置我于死地的,光溜溜的小小的黑色瓜子取了出来。那时候我的父母还没有从惊魂不定中缓过神来,我母亲还在一旁不停地嘤嘤地哭泣着,在明亮的灯光下不断地抹着脸颊上晶莹的泪水。
  这件事以后不久,思前想后的父亲终于鼓足了勇气。一天,他去处长的办公室找处长,向他诉说了自己的苦衷和要求。处长刚开始对我父亲的话显示出了不可理喻的神情,后来他终于明白了我父亲的意思,短暂的沉默之后,对我父亲说:“你这个同志,我以前也听人说过工作上面是很不错的,但是你这个思想还是有些问题。你不求上进,整天一脑子的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是明显的小农意识。你以后要加强革命思想的学习,我们要舍小家为大家,你要记住,世界上还有千千万万的人民处在帝国主义的水深火热之中,等待着我们去解放呢!”父亲心中虽然很是气恼,有很多的话要说,但却一句也不敢说出来,他满脸通红,表面上“是,是”地答应着,慢慢退了回去。
  那时候,史无前例的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刚刚开始。一天,某单位领导打电话给处长,说是他们单位有人破坏生产,他们已抓了起来,希望公安处的同志派人来将他们带回去拘留几天。处长答应了,派人去将他们押了回来,不由分说地关了进去。
  下午五点多钟,公安处机关院外忽然一下涌出了好几百号人,他们愤怒地冲进了机关的院子,黑压压地挤满了公安处机关院子的各个角落。他们是刚刚不久前被处长派人押回来关进去的那个单位的几名工人的工友,是刚从沿线的工地上接到消息后赶来解救人质的。他们头上还戴着安全帽,手里拿着洋镐和铁锨,气势很是吓人。他们中的几个人冲进处长的办公室,将他揪到了院子里,向他质问道:“毛主席说过,造反有理。你凭什么把我们造反派关起来,你履行了哪些法定程序?”处长一时无言以对,他们不容分说将他打倒在地,对着他一阵拳打脚踢,处长杀猪似地在处里的院子里哭嚎起来。
  天空中笼罩着黑压压的厚重的乌云,天骤然变得黑暗起来,这是暴雨将至的先兆。在夜幕降临下的乌云笼罩下的黑暗中,各个办公室的灯光显得分外的明亮。此时快到下班时间了,大家都早已收拾好了手中的活计,聊着无关痛痒的闲话,准备着下班,这时院里子传来了处长杀猪般的哭嚎。不明就理的人们忙跑出去看个究竟,当看到这个情景之后,他们又纷纷回到办公室,关上了门窗,在办公桌上重新摊开收拾好的文件和各种表格,做出置若罔闻一心工作的样子。有的则在关闭门窗时还留着细小的缝隙以便窥听外面的情况,有时还能从这些细小的缝隙中看到他们轻巧的倏然一现的身影。
  我父亲见此情景,忙去别的办公室打听情况,有人就将事情的原委向他说了。我父亲虽然觉得处长的做法未免过于轻率,但对外面那一伙人的行为也感到生气,他对办公室的人说:“他们怎么能跑到咱们这里来撒野,咱们应该出去管管。”办公室的人一听我父亲的话都笑了,有的是幸灾乐祸的得意的笑,有的是无可奈何的苦笑。露出幸灾乐祸的得意的笑的人说:“你看处长平时那么的得意和霸道,也没给大家做什么好事,他哪会想到还有今天的局面。收拾收拾他也对着哩,也好让他长长记性。”无可奈何的苦笑的则说:“这些沿线的职工都野得很,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而且你看外面人家那么多人,要是真动起手来,咱们这些人都得吃亏。”
  外面不断地传来工人的喊叫和夹杂其中的“嘭嘭”的沉闷的拳打脚踢声,处长杀猪似的痛苦的嚎叫也不断地从黑压压的窗外传来。等了一会儿,我父亲看见各个办公室都保持着沉默,他再也忍不住了,他对办公室其他人说:“你们要是不去,我一个人出去了。”说完,他看了大家一眼挺起胸脯走了出去,下了所在二层的办公室,走到了院子里。
  我父亲一手高举着红宝书,一手拔开人群。站在院子里的工人们看见有公安人员从楼上下来,便纷纷为他让路。我父亲挤到了在人群中围着痛打处长的几个人面前,对他们大声说:“毛主席说,我们要保持公安队伍的完整性,相信他们会解决好自己的内部问题。”
  正在忙碌着打人的几个人闻听,看见有个公安人员手持红宝书神情镇定地站在了他们面前,他们不禁面面相觑,“你是什么人?”他们中有人问他。
  “我是一个公安系统的造反派。”我父亲说,接着他说:“你们不能这么打他,把他打死或是打残废了,对我们公安队伍执行党的方针政策,维护地方稳定有不利的影响,再说对你们说不定也有一些不好的影响的。”
  对方的人听完后,略微思索了一下说:“我们相信公安系统的造反派同志,请你把你们公安系统队伍的革命工作做好。”此时哗哗的白亮亮的大雨下了起来。
  我父亲点了点头。他们互相握手之后,对面的人领着站满院子的工人们走了。
  我父亲朝地上看了一眼,对还躺在那里,浑身沾满泥污,还不断痛苦地呻吟着的处长轻蔑地说:“你还不赶快起来去洗洗脸上的泥水。”
  处长听了, 一骨碌像从地上爬了起来,脚步蹒跚着去卫生间的水龙头上清洗一脸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