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的早上,当我和弟弟还在沉睡中的时候,就被父母从暖和的被窝里强行拉起来穿上新衣服,迷迷糊糊地跟着父亲到院门外歇大笼火。
  歇,是我们这里的土话,就是烤的意思。歇大笼火就是在自己家院门口外生上一大堆火来烤。这是我们这里的风俗,是家家户户大年初一早上一起来必须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应该是发源于远古时期先民们烤篝火驱除猛兽祛病驱邪的传统。
  歇大笼火要早,许多家庭在早上5点多时开始,原先早的也有早上4点多开始的。最晚则不能晚于早上6点多一点,否则,会被人们耻笑的。烤火用的东西,以前都是柏树枝,后来,由于它的逐渐稀少,现在人们都用玉米秸杆歇大笼火.很多人要早早地把玉米秸杆顺墙摊立在通风朝阳的院子里,好等歇大笼火时用。等后来条件好了的时候,很多年青人结婚时在新房里都不再盘炕,他们睡觉时用床,天冷时铺上电热毯,都不再要地里的玉米秸杆了。但是为了在过年时大年初一的早上歇大笼火,他们还是要费时费力地弄回来一些晾晒在自家院子的角落里。
  当我和弟弟迷迷糊糊地跟随着父亲来到大门外的时候,一路远远地望去,许多人家的门前已经燃起了熊熊的大火。在夜幕笼罩的影影绰绰之中,红红的明亮的火光照亮了人们喜笑颜开的神情。父亲从有些寒冷的黑暗中抱来干玉米秸杆堆放在门前的空地上,点燃了大火。母亲这时候则在厨房里给灶王爷上香火,据说就是这个时候,灶王爷迎着家门前的大笼火走进自己家门的。母亲给灶王爷上完了香火也会来到大门口与我们一起歇大笼火,但她歇不了多久就会回到厨房为一家人做早饭。早饭都是香喷喷的油泼臊子面,臊子面讲究面条盛在碗里不要太稠,汤上面的油要多,面条要薄、劲道和光滑,这样的臊子面吃起来才好吃。
  我们不断地给大笼火添柴,高高的火焰不时腾空升起。起来早的在自家门口歇完大笼火的人们,这时候也会过来互相拜年,来我家门前边歇火边说话。孩子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在各家门前的大笼火旁留连忘返。有些人家这时候会突然来了极高的兴致,将自己家门前的大笼火不断地加大,高高的火焰有屋檐那么高,招引得邻近的小伙子大姑娘和不服老的中老年人不断地在高高的火焰间蹦来跳去,以求好运和显示勇敢。人们在自家门前歇大笼火时,也会这样在火焰间蹦过来跳过去地游戏,以求给自己带来好运。大人们则会抓住小孩的两只胳膊将他们提起来,或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在火苗间绕来绕去,有些年轻气盛的则还会抱着孩子们在大火间蹦跳。大一些的孩子们则不停地嘻笑,尖叫着在火焰上蹿来蹿去地玩闹,他们往往会不留意地在衣服的一些地方被火燎出些破洞,回家后会遭到大人们轻微的斥责。为预防起见,这些孩子们还不能早早地穿上新衣服,他们需等到歇完大笼火后才能换上新衣服。而我和弟弟则显得比较乖巧,我们很少在火焰间蹦跳,也很少在衣服上留下破洞,因而每年大年初一早上在迷迷糊糊中,父母就为我们套上了过年的新衣服。在歇大笼火的时候,我们就会在黑暗夜色中明亮的火光的映衬下一身鲜亮地出现在大门口。
  歇完大笼火之后,大人们会将燃烧后的灰烬扫起来,倒在自家的后院里。等天大亮以后,各家的门前,整个大路上都很干净整洁。
  按照习俗,除了当年刚结婚的小夫妻,我们这里的乡俗称他们为新人,大年初一一般都是不能走亲戚的。当年刚结婚的新人在第一个新年时要走遍所有结婚时给他们贺礼的亲戚,这当然也包括平常多少年不太往来的,几近遗忘的上几辈遗留下来的一些沾点亲带点故的人家。新人们身揣着写着他们陌生的人名和地址的小纸条,在临出门前家里父母已显得遥远和陌生的头脑记忆的搜索中,不确切的语言描述中和一路走来在窜过的亲戚家的互相打探中摸索地走进一个个陌生的村庄和人家。当他们怯生生地进去询问是否是该走进的人家时,不是的人家会为他们指明去路。是的人家都早已在箱柜中准备好了一对对包裹着糖果的宽大的手帕或毛巾回礼时送给他们,家境好的还会在里面包上几块钱崭新的钞票。
  窜亲戚家时我最爱去大姑家,他们生产队常常会在已变得空旷的打麦场上架起高高的秋千架,在整个正月里常常有成群的穿着花花绿绿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带着孩子们在那里玩耍。我有时候也会凑上去坐在秋千上轻轻舞荡几下,但秋千不能飞得太高,否则的话我会被吓得头昏眼花,心慌意乱的。让我惊叹不已的是,有几次我看见几个男人和几个妇女,自己一个人或两个人一同在秋千上越荡越高,最后竟然能从秋千上面粗壮的横梁上翻越过去,他们像鸟儿一样在天空中舞动着轻灵的翅膀翩翩飞翔着,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们一般都不爱去二姑家,嫌她们家偏远和冷清。有一年也许是父亲刚买自行车不久,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弟弟坐在父亲专门为他按在自行车横梁上的一个钢筋制作的小挎篮式的座椅上,父亲用自行车带着我们,兴致很高地去了二姑家。
  坐在二姑家的热炕上,她们家厢房的一面墙上贴满了二姑几年来获得的各种奖状,从那大大小小的金黄色的各种光荣称号的奖状上,我第一次知道了二姑的名字叫陈招喜。在奖状的下面,贴着一幅年画,它与厢房里其它墙面上贴的革命题材的年画相比,显得是那样与众不同。它的上面画的是一群衣着朴素鲜艳的妇女在春天的麦地里锄草时的情景:一行行碧绿的麦苗儿整齐地在平垣的土地里排列着,一把把新锄在整齐的麦行间新鲜的土地里不停地舞动着擦出细微的喧响。妇女们身上的衣服式样,图案和色彩朴素大方,与她们头上艳丽的头巾的色彩相比虽然显得有些简单,但她们光滑美丽的脸上露出灿烂舒心的笑容却十分让人迷恋。那美丽微笑的脸上映照着灿烂阳光的影子,浓浓的睫毛间捕捉到了春天幻动的色彩,明亮的大眼睛水灵灵的分外动人,雪白的微露的牙齿间散发着春风不断地舞动的气息。在她们的身后不远处的地方,美丽的桃花如一片片迷人的绯云,散发着香甜的气息,招引得远处的蜜蜂和蝴蝶不停地赶来,将它们翩飞的身影投在了桃林边不断喧响的清澈的溪水中。燕子在睛朗的天空中不断地翩飞欢叫,有一只鼓动的羽翅刚好划过了迷漫着动人的春天气息的年画的边框。这幅年画将乡村的田园描绘得非常理想,给我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
  下午该回家的时候,又有一位客人带着两个稍大些的孩子来二姑家走亲戚。二姑想给我和弟弟压岁钱,又不想给那两个孩子,但她一直又摆脱不了那两个四处跟踪着她的小孩。等二姑送我们出来走到院门外的时候,那两个孩子依然跟着她。最后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二姑不得不向那两个无辜的孩子耍起了诡计,她一指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对他们说:“树底下是不是有一个野兔,你俩快去看看。”那两个孩子看二姑说得认真,拔腿向那棵大树下跑去。我不明真相地也想跟着跑去看时,二姑一把在后面拽住了我的肩膀,悄悄地向我使了一个诡秘的眼色,我正在迷惑的时候,只见她麻利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手帕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两个崭新的伍毛钱一人一张塞到我和弟弟的手里,催促我们赶紧装到口袋里,这时候我才明白了她的用意。当那两个飞快地跑走了的小孩不满地嘟嘟囔囔地回来时,我们刚刚把崭新的钱币装进了口袋里。
  那时候对于压岁钱我们虽然很期望,但不敢奢望到每一个亲戚家里时都能得到它,那时候大人们给小孩一般都给两毛钱或一毛钱,很少有给伍毛的。那是二姑唯一的一次给我们压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