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或二十九,也就是大年三十的前一天晚上,父母都会贴窗花和在刚刷过的墙上钉年画。母亲在家里一切都收拾停当之后,就会在热乎乎的暖和的炕上放上刚买的雪白的窗户纸,端来新做的糨子,找出以前闲暇时铰的和刚买的花花绿绿五彩斑斓的窗花,趴在窗户上将以前的旧窗户纸撕掉,糊上新的雪白的窗户纸,再在雪白的窗户格子里的纸上对称地贴上美丽的五彩斑斓的新窗花。
母亲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有时候会低声地唱一些优美动听的歌曲。她显得分外的快活和高兴,我和弟弟则在旁边显得很是乖巧听话,认真地看着母亲细心地做着这一切。她首先会一点一点地撕掉有些灰暗发黄的旧窗户纸,不知是尖细的鸟嘴啄破的,还是天热时不时地在窗户上碰撞的苍蝇和蛾子碰撞破的或是用它们毛绒绒的小爪子挠破的,在窗户上不太显眼的地方有几处米粒大小的破洞。母亲纤巧的手轻轻地撕掉它们,在窗棂上一点一点细心地涂抹上糨子,将雪白的窗户纸铺开,用双手撑开瞅准对好后平整地贴在窗户上。然后将不同种类和图案的花花绿绿的窗花,格外灵巧细心地贴在雪白的窗户格子里的纸上,当这一切都干完的时候,五彩斑斓的新窗户显得格外的美丽。
我和弟弟在旁边看着母亲灵巧细心地做着这些,不停地争先恐后地为她拿取她所需要的东西,感受着每一对图案迷人色彩艳丽的新窗花在母亲灵巧的手指间被细心地贴上雪白的窗户纸上时的新奇的第一感觉,融身在美妙的新年期待之中。
在母亲贴窗花的同时,父亲也在厢房四周的刚刚刷过的光滑整洁还散发着迷人的泥土芳香的墙上贴刚买的年画,那时候都是革命样板戏题材的年画,有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京剧《智取威虎山》、抗美援朝题材的《奇袭白虎团》,还有《雷锋》、《张思德》等,后来也有了一些戏剧题材的年画。等贴好后,整个厢房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年三十那天从早上起母亲就一直在厨房里不停地忙碌,做一些比较耐放的食品和半现成的食品,为过年这几天招待亲友的家宴做一些前期准备工作,为晚上的团圆饭做着准备。吃过中午饭,父亲就去爷爷的坟前烧些纸,请在寒冷的野地里孤单冷清的爷爷跟他一起回家过年。过完年到正月十五元宵节的时候,父亲又会在爷爷的坟前挂上一盏火红的小灯笼再将爷爷送回他的住处。那时在寒冷灰暗的光秃秃的山野之中,到处都可见到陆续出去挂灯笼的人们,和他们走后那些在微微隆起的坟前还在寒风中不断抖动的刺目的火红的小灯笼。
那时候我们都还小,那样的事情都是父亲一个人去做,后来等我们长大了以后,父亲就带我们一起去。有一次在爷爷的坟前,我们问为何不见奶奶的坟墓时,父亲脸上掠过一丝羞惭的神色,他说,奶奶死的时候他们太小,没有记住奶奶坟墓的位置,后来那一大片地在生产队大修梯田时很多埋在那块地里的坟墓都被不容分说铲平了.
在给爷爷选坟的时候,被父亲偷偷请来的风水先生给了父亲两个答案。他说,埋在靠上一些的位置的话,将来子孙繁盛。埋在靠下一些的位置的话,将来子孙中要出贵人。父亲想了想,就把爷爷埋在了靠上一些的现在的位置,而靠下一些的位置上,则被后来的一位死者占据,前几年他的子孙中果然有一位孙女取得了本地区的高考最高的成绩,考进了全国最著名的一所大学,可是毕业后因相貌不好却找不着工作。人家都嫌她相貌平平身材瘦小,头发稀疏而焦黄,后来她不得不回到家乡等待消息。在半年后,她就独自踏上了去南方某特区闯荡的路程。
父亲从外面上坟回来之后,母亲一人还一直在厨房里不停地忙碌,我和弟弟就会和父亲一起张罗着贴对联。除了院门和堂屋的门上要贴上鲜红的对联外,厨房的门上,灶台边,面缸水缸上,谷仓上,阁楼上,厢房的门上,火热的土炕边,屋子里衣柜上、院子里的树上,畜禽围栏和牲口的墙圈上,厕所的墙上都要贴上寓意美好的祝福的话语。
贴完对联,父亲就会拿出一挂鞭炮让我用竹竿挑着,他则站在旁边用烟头点燃它。长长的鞭炮就会“滋滋”地冒着金黄色发着蓝光的火星,在阵阵青蓝色的烟雾随风飘荡着,发出呛人的火药味。随着一阵剧烈的“噼噼啪啪”的声音响起,被炸碎的红色的纸花随风飘舞,落满了一地。我高扬着手臂举着长长的不断地随着闪光而炸响的鞭炮时起初心里很有些紧张和害怕,但看到远远地躲在一旁,双手紧紧地捂着耳朵的弟弟望着我露出敬畏的眼神时,我便心中鼓满了勇气,强撑着没有扔掉手中长长的竹竿而掉头跑掉。当我感觉到那不断地猛烈炸响的鞭炮并不能伤及我时,心中便被一种新奇的豪情所取代,感到分外的刺激。从此,我常常乐此不疲,去感受那强烈的刺激和对以后美好生活的向往去放鞭炮。父亲在旁边也会放一些裹着大红色纸衣的喜庆的大爆竹,那冲天而起的强烈闪光和巨大的如春雷一样的声音,以及随即而来的如暴雨一样飞散而来的花花绿绿的碎纸花,使我们在欢喜中充满了对父亲的敬畏。
放完爆竹,人们就不再出门,一家人团圆地在一起准备吃年夜饭。天刚擦黑的时候,我们就会摆好桌凳,这时候母亲就会把她做好的各式各样的菜肴一盘一盘地端上来。尽管那时候人们的生活还很困难,物品很是紧张和缺乏,但是母亲却能想尽办法地用一种菜做出好几个花样和滋味不同的菜肴,她使出浑身解数为全家人做一年中最受人们看重的丰盛的年夜饭。菜上齐之后,父亲就会从柜子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白酒和红酒,我们一家人就会吃年夜饭。母亲和我们兄弟会抿上一些红酒,后来父亲还会买到一些在那个时候很难买到的仅有的几种饮料。
年夜饭快吃过完时,父亲就会从口袋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崭新的钞票,给我和弟弟每人发上一张一元的钞票做为压岁钱,并叮嘱我们要装在口袋里装好。
吃过年夜饭后,母亲就会将桌子上剩余的菜端到厨房里去收拾好。然后她会擦干净桌子上的汤汁和菜叶,摆上一些花生、瓜子和糖果。
还在母亲忙着这些的时候,父亲会端上一盘子丰盛的菜肴,那是母亲在做好年夜饭后特意从最好的每样菜里面预留出来的,他叫上我和弟弟,在黑夜里去三爷爷家给三爷爷拜年。三爷爷家会留下父亲端去的丰盛菜肴边品尝边赞叹,也会端出自己家里的菜肴让我们品尝,我和弟弟对他们家式样简单,滋味寡淡的菜肴不感兴趣,父亲则会用筷子夹上几口尝尝。
在三爷爷家我们还常常会碰见改莲姑姑和她的弟弟陈国兴。三爷爷这时候显得很是高兴,灰暗的脸上在昏黄的灯光下放着油亮亮的光彩。我们给他拜年的时候,他喜笑颜开,张开的嘴里露出了灰白的牙齿,很是高兴和满足。
在三爷爷家,我和弟弟呆不了多久就会闹着要求回家,我们嫌他们家没有我们家干净整洁,也没有我们家暖和,昏黄的灯光也没有我们家明亮,总之,就是感到有些不舒服,不自在。于是父亲就会领着我们下炕回家。
回到家里已是深夜,母亲坐在暖和的炕上听着外面接连不断的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吃花生瓜子和糖果。父母说是守岁,总鼓励我和弟弟多熬一会儿,但没有过多久,我们就在黑暗的夜里不时传来爆竹的响声中,歪倒在暖和的炕角沉沉睡去。
在民间流传着这一夜是不能睡觉的,叫熬全眼。大人们会喝酒打牌一直玩到天亮。有些年纪大了的老人,则还会遵循一些更古老的传统,从腊月起,就拿出放在阁楼上的锣鼓家什,擦抹去灰尘,放在自家的院子里不停地敲打着热烈喜庆的鼓点,越到年根鼓声越持久而猛烈,在除夕的夜晚则会达到一个高潮,打鼓的人会痴迷而疯狂地敲打整个晚上。
最后一个遵循着古老的传统,痴迷而疯狂的老艺人在我小的时候去世了。那是他在除夕之夜执着地打了一晚上鼓之后,在大年初一的早上天未亮的时候,猝死在他不停地敲打着的鼓面上的。当熬全眼的人听到他一夜未停的鼓声戛然而止去他家看时,看见他新剃的放着幽蓝青光的圆圆的脑袋正趴在硕大的鼓面上对着他们,像一个古老的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