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备战而从东北迁来的某个有名的大厂就坐落在离大姨家不远的山里,她家就在为那个大厂修的专用公路的旁边,我经常可以看见有大卡车在那条公路上呼啸着来往,站在后车厢里或爬坐在高高的货堆上的一群女人,据说是那个厂工人的家属。她们随车装卸货物,在寒冷的大冬天,头上包裹着花花绿绿的围巾,灰蓝色的工作服下套着厚厚的棉衣或身上披散着老旧的棉大衣,除了花花绿绿的头巾之外几乎分不清她们是男是女。她们把双手叉在袖筒里,缩着脖子吐着白白的雾气在呼啸奔驰着的车厢后面不停地跺着脚,我们这里的人说东北女人就是厉害,不怕冷而且能干活。
  大姨父是老实巴交的人,但据说贼能喝酒吃肉和胆子贼大,据他说他一个人可以晚上在坟地行走而没有丝毫的害怕。
  他们有三个女儿,大表姐叫戴菊花,她嫁给了他们村东头靠着清水河不远的一户人家。表姐夫个头又瘦又小,人极为老实。听说他是从小被那户人家抱养的,后来那户人家对他不怎么好,把他分出去,几间厦房一家一半,在院子中间垒起了一道土墙隔开,两家都在院子里边的土崖下打了一个窑洞用作厨房。大表姐只比我母亲小个十岁左右,已有三个小孩,老大只比我小一点儿,小时候得病发烧,用了青霉素之后成了聋子,因还没有学会说话就成了哑巴,又聋又哑,别人根本无法与他交流,不论谁给他说啥,他只拿白眼斜瞪着你,慢慢地变得顽劣异常。老二也是个男孩,刚学会走路,老三刚出生不久,是个丫头,悄悄地躺在炕上睡觉,白白净净很喜欢人。我那次跟大人们路过去她家的时候,大表姐将众人让上了炕,拿来一个陶瓷罐打开后说是表姐夫做的醪糟,她给每人冲了一碗说是尝尝,然后她就说起了家里的伤心事,表姐夫的养父母对他们如何不好,大孩子得病让人如何操心,住的地方如何荒僻等等。她说到伤心时不停地流泪,大家劝着她也跟着她伤心。表姐夫则坐在旁边静静地抽着烟一声不吭。我在屋里玩了一会儿看见她们伤心觉得没意思,就端起碗喝了几口放在柜子上的醪糟,我觉得确实很甜,很好喝,就把一大碗全都喝完,将空碗放在那里跑出去玩了。
  她家门外不远处就是那条比较大的清水河。从大表姐家的门前到清水河之间不太大的地方,都是平垣的稻田。在她家门口有一条水草丰茂的碧绿色水渠,那里一年四季清流潺潺,有几个女人在那里洗衣服,几个小孩则在她们不远旁边的水渠里玩水。
  多年以后,有一年过年回家时我还见着了大表姐一回,那时候大姨已双目失明多年之后孤独地死了。我们已有很多年没见了,但一见面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就像大姨双目失明之后一夜之间愁白了头的神态一样。大表姐见了我也显得很高兴,不停地向我问这问那,没有丝毫的避讳,我心里因而有些不悦,嫌她罗嗦而多嘴,但还是给她敷衍了一下,她也能看出我的不满,但显得毫不在乎,吃完饭她就匆匆地走了。父母看出我的不高兴,就让我不要在意,说她也是很不容易的。父母给我说,大表姐夫到中年突然得病死了,大表姐为此几年都没有缓过劲来。父母说他们的那个大儿子,后来被照顾到聋哑学校上学,并给分到了福利厂,但依然劣性不改,嫌福利厂工资低不好好上班,最后被开除了。他们的二儿子小时候很老实,但上学不好,从学校出来后跟社会上的闲人交往,最后因盗窃那个大厂的金属材料而被判了刑。他们的小女儿也已结婚成家,女儿女婿对她也很好,但在农村是不能长期依赖女儿女婿的,所以大表姐无所依靠,准备改嫁了。
  二表姐叫戴玉兰,我小时候去大姨家玩的时候她已经出嫁了。二表姐人长得漂亮,被当年下乡到他们队的一个男知青看上了,虽然那个男知青大她很多,但她还是嫁给了他。队里不知是给他们了还是卖了他们房子,他们就住在大队部旁边的给他们隔出的两间大瓦房里。知青返城的时候他也没有走,最后还把他的年老的父亲接了来。因此二表姐夫与我们那儿所有的人都不同,他说的是普通话,但最后他的普通话里也夹杂着我们这里的很多土语。那时候他们已有一儿一女,他们的小孩也与他们村子里别人家的小孩不同,二表姐给他们收拾得干干净净,穿得衣服也是买得样式很新潮的衣服,两个小孩显得很白净很洋气。二表姐夫爱做饭,后来跟着大师傅学厨艺,就在方圆村子里谁家有红白喜事时去做宴席。后来他们的儿子也成了厨师,在深圳的大酒店里掌勺,听说工资挺高。女儿则与一名外地来我们这里打工的男青年谈上了恋爱,他打工的工厂就是在我们这里划进开发区时成立的.尽管二表姐她两口不愿意,但她还是丢了他们随他的新婚丈夫去了遥远的外地。
  三表姐叫戴玉芝,那时候她还正在学校里上中学,由于他们那个村子离我们镇上的学校比较远,她是住校生,因此我很少见到她。
  大姨的眼睛是怎么瞎的,由于那时候我还小,不太怎么清楚,但好像瞎的很突然。为此不迷信的大姨父最后也不得不在众人的劝说下去请神婆来给大姨看病,神婆不肯来,她说你们家里的那个病,谁去也治不了,是玉皇大帝亲自管着的。她说你们家的厨房地底下埋着玉皇大帝的两块金砖所以你家里的眼睛就瞎了。大姨父说那我回去给他挖出来。神婆有些愠怒道:玉皇大帝的东西,你想挖就给它挖出来,只怕有更大的祸端呢。大姨父就很茫然。神婆说,你回去后在家里供上玉皇大帝的香案,只怕你家里的眼病会慢慢好一些。于是大姨父回家后找来一个八仙桌靠墙放在炕角边,墙上贴上了从神婆处请来的玉皇大帝的画像,画像旁边还贴上了请人写好的一幅对联,对联上的话大概就是显示玉皇大帝的威严和恩泽,以及众百姓对他的敬仰和感恩。八仙桌上中间位置是一个香炉,香炉两旁摆着几盘贡品。每天三顿饭时大姨父都要先点上三柱香,然后拿在手里在香案前朝玉皇大帝的牌位深深地三掬躬,再将三柱香一溜排开整齐地插在小香炉里,大姨吃的饭都要先在八仙桌上贡上一会儿,说是那样大姨吃后就能得到保佑。
  大姨眼睛刚瞎的时候,她总是日夜不停地抽泣,她说她像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洞中,四周一片黑暗,有无数稀奇古怪的面孔在她的周围飘荡,上面涂抹着五颜六色的油彩,有着忧愁的愠怨的嬉笑的茫然的严肃的各种表情,就像秦腔戏中的各色人物。他们神出鬼没,有如漆黑的夜晚在旷野中飘零的孤魂野鬼,有无数双手悄悄地伸向她孤独的身体,试图在一瞬间将她撕得粉碎。她想逃离那种境地,但却看不清前面的路,四周一片黑暗没有一星点儿光,因此她很焦急,也很愤怒和暴躁,她一夜间头发全白了。
  后来她不再抽泣了,因为她已哭干了眼泪,她的眼睛终日布满了猩红的血丝,显得暗淡而浑浊。她已不再焦急和暴躁,终日不声不响地沉默着,如木偶一样坐在靠窗户的炕角。我有时晚上从梦中惊醒时还依稀看见她在微明的窗户边呆呆地端坐着的孤独黑暗的身影。
  白天大姨父会去生产队的地里干活,我会丢下坐在窗户边的炕角上的大姨,离开终日烟雾缭绕的屋子,跑到他们的院子里去玩,在大姨总是举着失神的通红而浑浊的眼睛,在窗户上寻找不到一丝儿光亮的时候,她的耳朵变得异常的灵敏起来,她总是高喊着在院中悄悄地玩耍的我不要太顽皮,或是大姨父下工了让我到门口去看看,这时候大姨父就会肩扛着农具推开院门看见我笑着进来,放下手中的东西去厨房做饭。
  他们的厨房我是轻易不敢去的,总觉得那里的某处有玉皇大帝那双阴森而凶险的眼睛盯着。
  他们的房子一面靠着通向那个大厂的专用公路,一面靠着一个比较高大的土塄子。那个土塄子,将他家和别的人家相隔开来,别的人家都住在土塄子的上面。下面的地方不够两家居住,因而他们一家居住着就显得分外的宽敞。宽大的院子则是我的乐园。那里有桑树、葡萄树、核桃树、柿子树和一些别的树将整个院子打扮得绿树成荫,令我惊奇和记忆犹新的是还有一两株我从我们那里别人家和别的地方都没有见过的不知名的树,它高大笔直而通体碧绿,到盛夏时会结不太多的一种很小如五味子一样的串串果实,我曾在地下捡起了几串来尝,觉得没有什么味道,就吐掉了,但后来觉得嘴里很香。
  在院子的另一边是一小块整齐的菜地,里面种着茄子、扁豆角、西红柿等,那里有好多小昆虫,我常常会在那里痴痴地看成群结队的蚂蚁怎样将一只只虫子杀死并运回窝内,看着零落地爬上植物株体或藤蔓的蚂蚁如何在如迷网一样的路途上返回,我会不停地给它们制造不同的困难使它们迷惘焦急地乱跑一气,或是不小心从枝叶上跌落到松软的地下而惊慌失措地逃走。我有时候会呆呆地小心翼翼地躲在一边看穿着黑道道背心的黄绒绒的蜜蜂如何嗡嗡嗡地欢唱着,从一朵花飞向另一朵花辛勤地采蜜,也会大喊大叫着兴奋地脱下上衣,去扑翩翩地飞进菜园里的蝴蝶,它们总是在我的围追堵截下慌里慌张地越墙逃走或飞上高高地枝头,消失在阳光摇曳的碧绿之间。我记得我也爬在桑树上采摘过桑椹,将紫红的汁水染遍了嘴脸脖子和衣服的前襟而惹得母亲不快。但在后来上学后我去时,往往都是暑假时分,那时桑椹树上的桑椹早已消失不见,我极其失望地看到它的枝头随风飘动的是闪亮碧绿的累累树叶。
  这时候我就爱去葡萄架下玩,靠墙站立的几株弯弯曲曲的葡萄树的树枝伸展开来,遮住了一大片投射进院子的炽热的阳光,显得那里格外的清凉,那里还有一幅桌石凳,是大姨眼睛好时他们一家天热时吃饭用的,在不远处的旁边还有一口清凉的井,井上是随时可以转动的辘轳,这也使我感到新奇,因为要知道那时我们村整个村子也没有几眼井的。
  核桃树上的核桃有时会在万籁俱静中啪哒一声掉在地下。于是我会循声赶去,看到已摔破外面酥软的青皮的核桃躺在地下,露出了新鲜的白白的硬核,于是我就会捡起那个核桃砸开来吃,后来我就找来竹棍,将那些垂挂在低处的核桃想方设法地打落下来,吃不完时我就会将它们藏起来,后来当我父亲将我从大姨家用自行车接回来的时候,我所有的衣服口袋里都鼓鼓囊囊地塞满了核桃,当我将它们全部掏出来时,都放了满满的一小抽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