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范婆和陈国兴拆掉了他们快要坍塌了的房子,在离旧房子不远的新宅基地上盖起了新房子。
  他们扒掉了裂开了许多蛇形裂缝的旧房子的屋顶,那些裂缝许久已来已成了许多小动物的美好家园,它们在那些黑暗弯延的裂缝中维系着一个个小小的独立王国的统治,械斗,生活和生儿育女。那些喧闹刺耳和快乐的声音常常侵扰得他们不得安宁.他们拆下了旧房子的梁柱和门窗,更换了那些业已损坏和被蠹虫啃噬得残缺不全的部分,就又用在了建造的新房子上。他们在勉强还能站立的业已被拆得剩下半截的旧房子的墙壁中间,搭起了一个破落的棚子,在新房子还没盖好之前,他们就住在那个棚子里。
  在新房子的主体工程刚刚完成之后,他们已没有财力作更进一步的细密的建设了。他们推辞掉了建造新房子的匠人和前来帮工的村民。在冬天里天气一天紧似一天的寒冷来临时,他们从单薄得四处透风的破棚子里搬进了阴冷潮湿的新房子里。
  刚刚完工的新房子里空空荡荡,一无他物,连过冬时必备的火热的土炕也没有盘起来。他们在木阁楼上铺上了厚厚的麦草,将自己的破旧的被褥铺在那些麦草上,在那里住了下来。
  一天清晨,在天还黑着的时候,我被窗户外面一阵轻轻的哭哭啼啼的声音惊醒。我抬头看了看黑魆魆的窗户,估计还不到起床上学的时候,黑魆魆的空气中隐约流动着丝丝缭缭的白雾,寒冷异常。我倾听着窗户外面哭哭啼啼的声音,猜测着是谁在那里哭泣。
  母亲将睡梦中的父亲推醒了。由于我们家盖新房时将院墙拆了,新院墙在新房盖好后还没有及时地垒 起来。因此对于谁跑到我家窗户外面哭泣父亲一时拿不准,对于大清早从窗户外传来悲悲凄凄的哭泣声十分的反感和警觉,父亲大声地问道:“是谁呀?”外面的哭啼声停止了,传来了陈国兴的哽哽噎噎的声音,他说:“大哥,我娘不在了。”父亲听后,翻身起床,在黑暗中极快地穿好了衣服,下了炕开门出去了。
  模范婆是病死的,还是被冬天寒冷的天气冻死的,人们比较倾向于后一种说法。因为在阴冷潮湿的新房里,盖在他们身上的破旧的被褥冰冷得如同铁砧,它们吸饱了阴冷的潮湿的空气中的水分,被寒冷的天气冻得如同覆盖在身上的一层坚硬如铁的盔甲。
  自从改莲姑姑出嫁后,慢慢地我们家与他们家因一些琐碎的矛盾已有好几年不相往来了。但在模范婆死后,父亲和母亲还是去他们家料理了她的后事。本家的族人捐钱捐粮,大家共同凑合着埋葬了模范婆。
  陈国兴在模范婆死后,变得更加的孤独和寂寞。白天他依然不好好地去生产队里干活,颠三倒四地四处游逛。晚上的时候,在村子中家家户户吃过晚饭收拾停当,准备睡觉的时候,人们都会听到从孤独寂寞的夜里传来陈国兴“吱吱呀呀”的笛子声。那些初学的笛子声嘶哑刺耳,尖涩的音符如鬼魂似的在黑暗寒冷的天空中飘来荡去,搅扰得人们常常难以入睡。或者是他某一天出去游逛得太久,回来得太晚的时候,那些如孤魂野鬼,鬼哭狼嗥的笛声又会把庆幸安稳入眠的人们惊醒。当他们再次好容易沉入梦乡的时候,那些断断续续不停地飞舞在黑暗寒冷的夜空中的音符,就会带他们来到一个个陌生得意想不到的地方,使他们受到在沉重的人世间所没有受到的尴尬和惊恐。他们可以向上飞升,来到孤寂明亮的月球上见到美丽孤独的嫦娥和陪伴她的晶莹的玉兔而感到血脉贲张;也会来到其它莫名其妙的去处见到创世时的混沌莫名中时的情景;也可以向下下降,来到鬼斧神工的洞府和不断摇曳的诡异的水下世界,见到人们口口相传的鬼怪和从未听说过的精灵。他们虽然有时候感到新奇而刺激,但也常常为此而担惊受怕,有时候还会陷入无言的尴尬之中而藏在心底不敢言说。因此他们常常感到烦恼,疲劳和精神不振,有时候也会对他心生怨恨,但当他们的神智从迷茫中恢复到理性的时候,他们往往又会对他充满了同情。
  从寒冷的隆冬到暑热的夏天,在每个漆黑的或月明星稀的夜晚,人们在上炕睡觉的时候都能听到陈国兴孤独寂寞的笛子声。慢慢地,那些嘶哑刺耳的笛声开始变得温顺流畅起来。等到暑热的夏天来临的时候,那些温顺流畅的音符已开始象小溪一样地潺潺地流淌起来。虽有时候还有些跑腔跑调,但对在半年来受尽了它鬼哭狼嗥般的磨练的人们来说,已如仙乐一般地让人享受不尽了。于是在溽热的仲夏之夜,人们在自家的院子里铺上宽大的凉席,一家人围坐在上面,在人们的闲谈碎语和爷爷奶奶手摇着蒲扇给孩子们讲鬼怪故事的时候,都能听到流淌在村子上空的潺潺如流水一样的笛声,它一直鸣响到深夜,给乘凉的人们带去了新的乐趣。
  秋风渐起的时候,在一天夜里,人们上炕睡觉的时候辗转难眠,久久不能入睡。正当他们抑郁不安地感觉到好像少了什么东西使他们辗转难眠的时候,他们忽然从寂静的夜空中感觉到缺少的正是陈国兴的流水一样潺潺流动的笛声。那笛声曾经使他们在黑暗的夜晚中历经了磨难,在他们逐渐地感受到它的美妙的时候,它却从人们的耳际消失得无影无踪,并使他们重新经历了在漫长的黑夜中失眠的痛苦。
  在这个瓜果飘香的秋天,陈国兴已不能抑制埋藏在心中的越来越大的孤独和寂寞。在本地终日无所事事的日子已不能满足于他,他的目标已逐渐地扩展到了漫无目标的外地。在几次下定了决心之后,终于有一天他离家出走了,走向了去外地流浪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