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们收获了地里的粮食和枝头的果实,播撒下去的种子在地里长出绿油油的麦苗的时候,轰轰烈烈的计划生育工作开始了。
计划生育工作开始的时候,公社和各生产队都为社员们做了广泛深入的宣传。村子里很多朝向村中公路的房子和院墙的墙壁上都出现了各式各样宣传计划生育的标语。人们有所议论,但反应冷淡,在他们的传统观念中,在肚子上开一个小口做绝育手术,就跟劁猪和骟牲口没有什么区别。
村子中有一户姓李的人家,有九个子女,再加上半路夭折和未出世便流产的几个,他们结婚近二十年来总是不停地怀孕和生孩子,他向人们诉苦道,他的老婆他碰一下都会怀孕,他为此感到苦恼异常。
要养活九个孩子很不容易,再加上他有一个年老的母亲。他的媳妇虽然不停地怀孕和生产,但并没有耽误多少在生产队的劳动。虽然如此,他们家的粮食年年不够吃,他每天起早贪黑不停地劳动,年年还要欠生产队很多的口粮钱。年复一年,那些不断地累积的账目使他感到了绝望,也使他疲惫不堪。曾经在一个漆黑的深夜,他拿着一个拴牲口用的缰绳来到了土崖边的小树林中,兜起绳子挂在了一个小树枝上抱来一块事先瞅好的石头放在树下,站在石头上用绳子头挽了一个结,挂在了脖子上。
当他用脚尖踢翻了脚下的石头时,头顶上垂吊着他的那个小树枝却断了。他一下摔倒在了地上,身下的那块石头垫在了他的屁股下面,使他屁股疼痛青肿起来。
那一刻在漆黑的暗夜中他感受到了神灵的召示,他好像看到了他那慈祥的光辉灿烂的身影,他感到是神灵不让他去死。于是他悲伤地心存感激地趴在身下冰凉的石头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他一直伤心地哭了很久,连那块冰凉的石头也不禁热泪涟涟,他隐约听到了他身下的小草悲伤的叹息。
在全公社里,他是第一个对此项工作显示出巨大热情的人。那时计划生育工作的宣传和鼓动已有多日,面对人们依然怀疑和冷漠的神情,公社领导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为了打开局面,按照以往的惯例,他们需要树立一个典型,进行更加广泛的宣传和鼓动。
公社欲树立老李为典型,当得知有一笔数目不菲的奖励之后,老李马上就动心了。但他还是不放心做这样的手术是否真的对身体无害。对于这个他们已向他回答了无数遍的问题,公社里的医生失去了耐心,他最后向他说道:“比如你家里养的猪一样,劁掉之后还不同样养得膘肥体壮。”对于这个粗俗的,但却是非常通俗易懂的比喻,老李一听马上就明白了。因为迫于生计,他家每年都要养一两头猪卖掉后补贴家用。每年春天在集市上买回小猪仔之后,他都要请在车头上插着的金属器物上系着红布头,骑着自行车走村串户的骟匠劁自己家的小猪仔。
老李的媳妇被送到了公社医院做了首例绝育手术之后,马上受到了公社隆重的奖励和宣传。不久,在上级部门严厉的要求和强有力的支持下,公社采取了强有力的措施。上级部门的工作队下到了各个生产队里,生产队和妇联组织被充分地调动起来。他们统一戴着鲜红的红袖标,组成了一个男男女女有十几个人的工作队。在本村的生产队和妇联里积极活动的妇女的带领下,他们逐门逐户地进入到了社员们的家里,按着花名册将那些已经生了几个子女的育龄妇女搀扶到生产队的医疗站,在那里给她们做绝育手术,有人在后面抱着做手术的妇女家的被褥,跟着她们将它送到了医疗站。
生产队的医疗站早已准备好了一切。生产队为医疗站新近腾出了几间宽大的房间,房间里靠墙的地上铺满了厚厚的柔软的麦草。跟在她们后面的抱着做手术妇女家的被褥的人,将它们铺到厚厚的麦草上。医疗站里的几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他们为那些送来的妇女做手术,手术之后她们肚子上的伤口缝合起来,就将她们放到带来的她们家的被褥上休养。几日之后,几间宽大的房间里就成排成排地躺满了做过手术的妇女。在房间不够用时,连房间的屋檐下也铺上了麦草,上面密密匝匝地躺满了女人。
我母亲和队里别的女人们在做完手术后,在生产队医疗站那临时宽大的房子里的厚厚的麦草上睡了两天之后,被人搀扶着回了家。
当这些女人们的身体逐渐地恢复起来后,她们显示出了旺盛的精力。那时候外面已有很多村子开始恢复演秦腔戏,她们就让生产队的手扶拖拉机手开着手扶手拖拉机,每天晚上吃过饭后成群结队地挤满了手扶拖拉机的车厢,跑很多远的路去看秦腔。她们看戏的热情很高,在寒冷的夜晚中穿着一身厚厚的棉衣,头上围着花花绿绿的围巾,在漆黑的夜晚中一路轰鸣着向前奔驰的手扶拖拉机上,不断地兴奋地谈论着有关秦腔戏的故事。她们可感觉到自己口中呼出的白色的雾气随即消散在深沉的夜幕之中。有时候由于去看戏的地方路途太远,她们往返奔驰竟要整整一个晚上。等到第二天清晨她们披着微明的晨光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家里的时候,脸上仍然兴奋地流露着笑融融的光彩。
父亲为我们家买了一个小收音机,每天中午放学时,我和弟弟与别的同学们一样,都要慌里慌张匆匆忙忙地往家里赶,回到家里赶紧打开收音机听评书。当那熟悉的声音在收音机里响起来的时候,屏声静气地倾听那传奇的故事情节和人物悲欢离合的命运,始终叫我们牵肠挂肚和激动不已。收音机中也不断地播出秦腔节目。母亲一有空的时候就打开收音机不断地听播出的秦腔。很多曲目都被不同的演员演唱着,不停地在收音机中反复地播放,母亲对它们百听不厌,如醉如痴。有时候也会听到深夜,尽管她把收音机放在枕头边上,声音也开得很小,但在寂静的黑夜里那种丝丝缭缭的声音,总是叫人难以入睡。为此,我和弟弟常常苦恼不已。
后来,能唱秦腔戏的村子越来越多,母亲和村子里的爱看戏的人们不用再坐手扶拖拉机整夜地跑很远的路去看戏了,她们可以坐家里的自行车和走路去看戏了。
这时候村子里的人们说起了一个笑话。说是某一户人家,晚上两口子骑着自行车出去看戏,回来的时候已是半夜,在顺着公路爬上了一个大坡之后,坐在后架上的女人因瞌睡打盹从自行车上掉在了路边的草丛里。在前边骑自行车的男人没有觉察到,就顺着下坡一路骑了下去。等走到半路上他说话没人回应时,他用手向后边一摸才发现人丢了,于是就骑着自行车往回找。找了一会儿就碰见他的女人在顺着公路往家里走。他生气地问她为啥掉下去了也不叫他一声,女人却害羞地说:“你没看见在你前面有几个咱村的人嘛,他们要是笑话我那多不好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