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着肉干,塞漠单手翻阅蓝黑封皮的记事本,再度确认本月任务。每项任务下方都清楚记载着日期、地点、日数、难易度等,空白处另外备注执行佣兵的人数。
  一个大佣兵团通常分为数个到数十个不等的小队,分别执行特定难度的任务。任务由难至易共分幽、银、桓、无四级,塞漠领导的‘核’小队多执行银级任务,偶尔一两次碰上佣兵团人手不足的情况才会与其他几个小队合并共同执行幽级任务,原因是佣兵们一致认为应减少头子涉险的机会。
  佣兵们知道每晚编排任务进度是头子的老习惯,这也是塞漠一人独坐火旁的原因,佣兵们在商队与塞漠间埋锅造饭,避免哪个糊涂商人打扰头子清静。
  只是他们却漏防了克莱儿。
  当炼金师的衣裙隔绝了火焰热度,塞漠感到一丝刺痛。
  他迅速阖上册子,确保来人不会看到任何文字,这才望着晚餐时分仍四处游荡的女孩。
  ‘呃……放心,我什么都没看到。那个……我有些事……’
  ‘要吃吗?’塞漠将手中的肉干递给她。
  他以为她饿得发慌。
  肉香盖过了柠檬味,克莱儿推开他的手,不想让食物混淆她的嗅觉。塞漠正要对这无礼的拒绝皱眉,她却已俯身在他颈间嗅了起来。
  暧昧的动作从后方佣兵的角度看来,俩人像在热吻似的。
  ‘哗!真是热情!’
  ‘头子嘛!哪个女性不沦陷?’
  不小心瞄到‘亲热’镜头的佣兵窃窃私语。
  ‘你被宿蝶咬了。’克莱儿俯在他耳畔肯定道。
  ‘蝴蝶并不咬人。’知道弟兄们在背后看热闹,塞漠怕说穿引起克莱儿的尴尬,不着痕迹地委婉抽身。
  ‘宿蝶是有齿的蝶类,当然是用咬的。如果你数日前看过三指宽的灰色小蝶,那就是了。’
  ‘灰色蝴蝶很常见。’
  ‘就是难以分辨才危险,你已经感染了。’克莱儿警告:‘宿蝶这名字不是因为它幼虫期靠寄宿成长,而是它口腔内的巴其克菌会将咬过的对象当成宿主。巴其克菌分裂时会产生酸性物质,引起宿主的疼痛,只有在靠近热源──像是火堆,抑止了巴其克菌的繁殖,疼痛才会消退。但宿主往往忽略……当离开热源,患部体温骤降的情况下,巴其克菌的分裂速度会加倍。’
  ‘跟我走,我有办法根治。’克莱儿肯定道。
  ‘喂喂,他们……’一名佣兵目瞪口呆的看着克莱儿将塞漠拉进草丛里。‘……会不会进展的太快了?!’
  ‘没想到克莱儿小姐这么积极。’
  ‘先献身为强就是这个意思吧……’
  没听见佣兵们的吱喳,克莱儿心里只挂念着难缠病症,不晓得后头被她拉着走的塞漠表情很是奇怪。
  确定离营区够远,她才松开手。回头准备检查塞漠的伤势时,却发现他皮肤已略泛青色。
  ‘很痛吗?’克莱儿紧张地问着。
  已出现了末期症状,巴其克菌症发作极快,如果患部再冷却下来,患者会有生命危险的!
  ‘伤口在哪里?’她揪住塞漠的衣领。
  ‘一开始是肩部……现在大概蔓延到背部了吧。’原本想刻意装作没事般笑道,但渐次加深的疼痛让肌肉一阵阵抽搐,笑容瞬间扭曲起来。
  克莱儿一听,立刻扯下他的腰带,伸手扒起他的上衣。
  火速又熟练的脱衣技巧让塞漠不禁有些愕然,克莱儿没空管他想些什么,绕到他身后,全部的心思都放在爬满塞漠整片背部蚯蚓般交错着的弯曲水泡上。
  指尖轻轻一压,因充盈液体而隆起的皮肤轻易凹陷下去。
  ‘巴其克菌几近饱和,要开始发酵了。虽然麻烦,但还是来得及。可以借用你的刀吗?’
  ‘请便。’塞漠拔出腰间的匕首。
  ‘必须放出酸液,否则接下来你的皮肉会开始腐烂。’克莱儿接过刀子,在感染的部份划开小口。
  巴其克菌液流出的时候,充满空气的柠檬味开始变质,发出茶叶般的清香。就像有毒的虫花特别艳丽,讨人喜欢的香气也容易蒙蔽宿主的危机感。
  割开干瘪的死皮,克莱儿在伤口涂上厚厚一层药膏。‘这可抑制巴其克菌的繁殖,但热度会减低药性,所以这几天千万别接近热源,可能的话也别碰热汤和酒。’打开随身皮袋,里头瓶瓶罐罐琳琅满目,克莱儿掏出圆柱形的软瓶道:‘如果伤口开始疼痛,用一碗水和几滴服用,相信抵达奥瑟雷斯前你就可以痊愈。’
  上完药,她收拾器具,将挂在树枝上的腰带和上衣还给塞漠后,留他一人在树丛里慢慢整装。
  目送克莱儿离去的背影,塞漠一手握着软瓶,一手抓着衣物,不语。
  奇怪的女孩。
  身上除了药味,还多了属于她的馨香。两者混合的化学气味令他心律不整。
  不知为何,他无法镇定。
  ‘出来了,出来了……怎么只有克莱儿小姐一人?’
  ‘怎么那么快就结束了?’
  ‘太没看头了吧!’
  ‘用你的猪脑想想,这种事我们怎么可能看的到!’
  ‘对喔……’
  没听见佣兵们的讨论,克莱儿抚着咕噜直叫的肚皮困窘地走向商队。
  ‘大叔……请问还有吃的吗……’她支唔问道,粉颊染上红晕。
  那卡看了克莱儿一眼,将半截干面包和一碗浓汤塞入她手里。‘拿去吧,虽然是剩下的,至少可以填饱肚子。’
  ‘谢谢……’克莱儿感激道,坐在一旁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你慢慢吃。’那卡拍拍灰尘起身。
  克莱儿吞下面包,问道:‘大叔,您要去哪里?’
  ‘当然是去休息。有人守着安心,可以早点睡。我这把老骨头也熬不了夜。’他说的是那些正在打牌的佣兵。
  ‘晚安。’克莱儿朝那卡一笑,不期然发现他站姿有些不协调。‘大叔,你的腰……’
  ‘腰?’那卡愣了愣,恍然道:‘哦,老毛病了,不打紧。睡一觉就好了。’
  ‘怎能这么说呢?有病就要早点治呀!’克莱儿搁下碗:‘对不起,大叔,我没有钱付这一餐,但我想到报答的好方法了!’
  成堆货品堆积在铺上一层厚厚干草的马车上,摇摇晃晃随着商旅缓缓前行。配戴武器的佣兵们神色戒备随侍在侧,全天候盯紧四周,留意随时可能从阴暗处持刀冲出的山贼盗匪。
  三天来,一路平顺,这也是在他们意料中的事。德瓦索到奥瑟雷斯的短短路程就像在街上散步一样安全,不过身为优秀佣兵,警戒是必要态度。
  到达城里,他们的任务就算告一个段落,拿了赏钱弟兄们就可以上酒馆好好乐一晚。连续几天风尘仆仆赶路,为保持最佳状态,大伙儿都滴酒未沾,简直快闷出病来!现下抬头便隐约可见被狂风吹蚀的满布坑洞的城砖,已经有人开始欢呼喝采。
  ‘弟兄们!再多加把劲,晚上就有饮不完的葡萄美酒,咱们再来个不醉不归!’走在最前头的佣兵提振士气。
  ‘好耶,肚里的酒虫早闹翻天了!’
  听见有浓郁芳醇的紫色液体尽情享用,大伙儿一扫疲惫,精神抖擞。
  ‘慢着!你们要喝酒灌水我管不着,但沙芬坦和图尼一滴酒都不许给我沾!’一颗头颅气势的从车夫身后探出:‘沙芬坦,你腹部挨的刀伤还未痊愈,要是你没有半点身为病人的自觉敢背着我偷喝酒,下回就算你痛得死去活来也甭想我会帮你包扎伤口!还有你,图尼!才十四岁的未成年孩子没资格学大人装腔作势拼酒,如果你不想三杯黄汤下肚就酩酊大醉发起酒疯的话,今天晚上就给我乖乖待在旅馆睡觉,听见没有!’
  ‘拜托……大姊头,我已经是个大人了。’图尼老气横秋道。
  ‘就是嘛,我在他这年纪时,已经是个酒国英雄咧!’沙芬坦也帮腔:‘不趁现在锻练锻练酒量,万一将来在大场合上出丑,那才是笑话!’
  沙芬坦的见解立即引来众人附议。
  ‘说的对,就拿头子来说,他在十二岁的时候就是个千杯不醉的海量人物,多少酒客伏首称臣,甘拜下风,那时候可真风光哩!’
  ‘还有还有,记不记得替流浪商旅护航那次?那个商队头头对头子可是多加赏识,直嚷着要跟头子结拜呢!结果却被头子很有个性的一口回绝。’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真可惜了那次大好机会,错过声名大噪的时机,这等好运可就没有第二次了。’
  ‘是啊……’
  ‘你们这群健谈的男人舌根嚼够没!’克莱儿双手叉腰,像只凶巴巴的母老虎:‘这种丢脸事有什么好值得炫耀!以为很有男子气概吗?以专业大夫的眼光来看,像你们这样不懂爱惜自己的身体,活该被划记在英年早逝的棺材区!’害她一路上浪费不少珍贵药材!克莱儿没好气的想。
  但其实克莱儿心里清楚,这群佣兵们都过着刀口舔血的杀戮生活,没有明天的他们当然得及时行乐,但身为半个医者的她就忍不住唠叨,也算改不过来职业毛病。
  ‘好嘛,算你有理。’沙芬坦被那强势的态度压得死死的,‘不过,大姊头,女人家不要老是成天生气,小心你那张漂亮脸蛋会变成陈年风干橘子皮……’
  ‘去死!’一只鞋子准确无误的砸中笨蛋的脑袋瓜。
  ‘好痛!大姊头的鞋跟百分百是钢铸的!’沙芬坦捂着肿包痛呼。
  ‘哈哈!谁教你不长眼敢招惹大姊头。’
  ‘真可怜,依照传统,男人若是被女人的鞋子教训可是会整整倒楣一年的……’
  ‘不过,大姊头啊!你真的不考虑作头子的新娘吗?我保证他会很疼老婆的!’跟随在最尾端的佣兵吹了个响哨。
  ‘你们又不是塞漠,怎么知道他疼不疼老婆?’克莱儿回了个鬼脸,‘除非……他已经有家室啰!’她打趣的看着跟在马车边却始终微红着脸不发一语的男人。
  ‘不不……绝对没有!’碰了一鼻子灰,佣兵畏惧的偷觑沉默寡言的首领。
  活了三十几个年头,头子好不容易才遇见心仪的女人,要是破坏这大好姻缘,倒楣透顶下他就等着洗白脖子挨宰!
  ‘大姊头啊……我以人格担保,咱们头子对你可是一往情深、清清白白、守身如玉、贞洁烈夫、孝感动天、鬼哭神嚎、晚节不保……’还没歌颂完,那名倒楣鬼立刻成为公敌,成为众怒围殴下的牺牲品。
  克莱儿忍不住咯咯而笑。
  ‘嗯……要我当你们的女头子也不是不行啦……’她笑睇刻意装作不在意却暗地里拉长耳朵全神贯注聆听的塞漠。真不老实!‘只是……有好多人排队争着当我未婚夫候选人,名额已满了耶……如果塞漠愿意,我很乐意让他当候补人选。’
  ‘啥……不会吧!大姊头,看不出你一副清纯的样子,背地里却拐带那么多良家幼男啊!’图尼不敢置信。
  ‘才不是什么良家幼男呢,他们全都是昂然七尺之躯,成熟又富魅力的年轻男人耶。’克莱儿微微脸红道:‘图尼,像你这样稚气未脱又傻呼呼的孩子,是连备胎资格都没有的喔!’
  ‘大姊头,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嘛!让头子这么好的老公当备胎,太委屈了!’
  ‘我也不想要那么多未婚夫呀……’克莱儿无可奈何道。
  ‘我是编号第几?’被尊为头子的男人问道。
  ‘头……子?’沙芬坦惊骇,‘您不会真的……想和那堆男人抢大姊头吧?’
  其他人纷纷吓掉了下巴。
  克莱儿迎上燃烧着熊熊战意与妒火的鹰眸,璀璨耀目的黑色晶体正隐隐透露势在必得的欲望。
  她露齿一笑,‘四百零一号。’
  话一出口,当场有人把水喷了个老远。
  ‘四百零……一号!’沙芬坦用见鬼的眼神询问:‘大姊头,你是怎么办到的?’
  要是学几招备用,以后钓马子还怕不手到擒来?
  ‘秘密。有那么多未婚夫,我想塞漠应该找个更好的女孩子。’克莱儿仍旧笑咪咪地。
  塞漠停止前行的步伐,幽幽黑潭直望入克莱儿心坎。
  也许是长年积聚不散的狂沙使他清明神智起了波澜紊乱,也或许晃动的马车使她的笑颜显得飘渺不真切,他竟无法抑止奔腾的异样情愫许下承诺。
  ‘以我塞漠之名起誓,愿成为你今生的归属。’
  马蹄在沙道拖曳无限延展的线条,车窗与塞漠错身而过时,不起眼的黑色石子轻轻地滑入掌心。
  ‘那么,这就当定情信物吧。午夜,维多纳喷池,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