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城门,两人的脸上立时染上了极度哀伤的神情。在他们面前,白色的冰雪大地上有五百亲兵静静地躺在那里,鲜血洒满了地上,在雪地显得十分醒目。
无主的战马在主人的身侧徘徊着不忍离去,长长的马嘶声像是一声声凄凉的哀乐,渗入了两人的心里。“啊──”狼牙仰天怒吼了一声,然后跳下了马冲到尸堆之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放声大哭了起来。
叶歆从马背上扯下了太子,将他扔在雪地上,然后跪在尸体面前叩了三个响头,心头的震怒和悲伤使他原本渐渐淡化的戾气,陡然在心头冒升了起来。
他朝着凉城大声道:“有生之年,我一定用铁凉大军的鲜血来祭奠众位义士。”
狼牙捡起一把散落在地上的马刀,刀上的鲜血已经凝固,他擦了擦刀身,然后在左手的每根手指上各割了一个小口。他垂着左手,让鲜血从每根手指流出来滴到雪地,同时一脸正色的唱起了复仇之歌:“亲爱的伙伴,当你们的灵魂飘向天国时,用我的鲜血为你们写下生命的祝福,用我锋利的马刀为你们刺穿敌人的心脏……”
听着狼牙苍凉的歌声,叶歆的心情久久不能平息,回头冷冷地看了一眼观望着的铁凉士兵,然后低下了头,默默地盯着死不瞑目的五百壮士,心里不断地告诉自己,为这群忠心的亲兵报仇是自己的责任。
“嗖──嗖──”两声,铁凉大军突然飞出两枝利箭,分刺叶歆和狼牙的后心,因为他们实在无法忍受太子遭人挟持,所以看到两人处在悲痛之中,便用弓箭偷袭。
狼牙没有动,叶歆也没有动,只见白光一闪,两枝利箭便直直地插在雪地上。
铁凉士兵一片哗然,无法相信眼前所见,射箭的两名神箭手更是惊得目瞪口呆。
红逖站在城墙上看着,从叶歆的背影,他仿佛能感受到极深沉的悲哀和愤怒,同时他又为铁凉的将来而担心,不知道要为此添上多少腥风血雨。
唱完了歌,狼牙又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来对叶歆道:“大人,我们走吧!”
叶歆叹道:“可惜现在没办法送他们回乡。”
“没有关系,暂时把凉城当成他们的墓就行了,他们希望看着我们踏破凉城为他们报仇。”狼牙弯下腰,抱起一具尸首将他平放在雪地上,喃喃地道:“你安息吧!总有一天我会来把你的灵魂带回去。”
“一定会。”叶歆再次把眼光扫向远处的铁凉国都。
二皇子忽然纵马来到军前,大声唤道:“叶大人,我是铁凉二皇子,我以皇子的名义发誓,只要你放回皇兄,我们绝不派一兵一卒追赶,还替你厚葬所有死者。”
叶歆颇为动容,抬头凝视这位传闻十分阴狠毒辣的二皇子,禁宫中的举动令他对这位二皇子刮目相看,此时他要的就是一言九鼎的人,如此才能确保狼牙的安全。
赵和叹道:“皇兄乃一时意气用事,害了大人的亲随,本王深表遗憾。可惜本王人微言轻,皇兄不听,以致有今日之事,本王在此陪罪了。还望叶大人看在本王的面子上放了皇兄,日后定然回报。”
叶歆冷眼看着他,心里嘀咕了一阵,淡淡地问道:“我可以放人,不过此去天龙甚远,一路上关隘众多,我拿什么通过?还是请太子走一趟安全一点。”
二皇子微微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书扔到叶歆的手中。
叶歆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份官防文书,上面盖有御印。
二皇子道:“你凭此可通过任何关隘,不会有人阻拦。”
叶歆看了狼牙一眼,他放心不下的只有狼牙的安危,五百亲随只剩他一人,若是再有闪失,一世难以心安。
狼牙见他看着自己,点头道:“大人,这位二皇子似乎可信。”
“既然如此,这笔帐我们日后再来算。”叶歆犹豫了一阵终于点头,然后把文书收回怀中。
他并不指望这张文书有任何效用,只在想着麻痹对方,于是淡淡一笑。
狼牙一脚踢开太子,然后与叶歆两人纵马飞奔离去。
二皇子待两人走后,扶起倒在地上的太子,看着那张吓白的脸,露出一丝冷笑。
城头上的红逖目送叶歆与狼牙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后,他苦笑着自言自语道:“也许这么一场无谓的纷争,会为铁凉带来灭顶之灾。”
此时,孔华明的身影也悄悄出现在城墙上,望着叶歆离去的方向,得意地笑了。
凉城以北十里是山区,在冰雪覆盖下,四周是一片厚厚的积雪,压在一排排的松林之上,将应有的绿色从空中抹去,使四野更加苍茫。
由于是冬季,山前小坡上的梯田已经没有了农夫的身影。就在这荒无人烟的雪地,叶歆和狼牙一路疾奔到此。
叶歆回头望了望身后,见无人追赶,心中稍定,放慢速度,唤道:“狼牙,我们进入林子休息一阵。”
狼牙默然地点了点头。
又走了一里多山路,两人进入了密林,这才跳下马背,坐在雪地上休息。
“该死的铁凉。”狼牙依然无法摆脱失去族人的悲痛,一脚踢飞了地上的积雪,雪粉飘飘洒洒地飞上了半空。
叶歆的心情也很沉重,本想着出使只不过是应景的事,不会有什么危险,结果却是天渊之别,还损失了五百名亲兵。更耐人寻味的是,此事由始至终都透着邪气,每一件事都是似乎合理,又似乎不合理,想起来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狼牙发泄了一阵稍稍平静下来,看着满脸忧色的叶歆,担心地道:“大人,您别太伤心了,只要我们为他们报仇,就能洗去他们的冤屈。”
“狼牙兄弟,这事我要查个水落石出,不能让五百弟兄白死。”叶歆抓了一团雪紧紧地捏在手心里,希望用冰冷刺骨的感觉缓和一下心中的怒火。
“查?还有什么好查的,都是那个太子下的命令,还有程安和他们的军队,一定要宰了他们。”狼牙愤怒地拔出马刀,狠狠地砍在粗大的树干上。
叶歆压抑着心中的怒火,沉声道:“不错,他们是直接的凶手,这是不容抵赖的事实。但我左思右想,总觉得有些不合理的地方,我不想放走任何一个参与者,因此必须追查,也许这件事的背后藏着什么大阴谋。”
“阴谋?”狼牙不解地看着他。
叶歆点了点头,道:“在我看来,此事并不是这么简单,其中疑点甚多。这一路我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他们是要杀我,还是杀我们?”
“这不都一样吗?”
“不一样。”叶歆沉吟道:“他们要杀我大概只有两个原因,一是为了进兵,正如那个官员所说,想扰乱银州秩序,既然如此又何必要杀亲兵?这对大局无益,只会落人口实,招来骂声。就算铁凉要攻打天龙也没有必要一定要先杀我,只要把我抓起来秘密杀了,便可以得到想要的效果,何必弄得这么隆重,仿佛是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如何一来,消息一定会传到天龙,天龙有了防备,他们想进兵也会有更大的阻碍,满朝文武一定有人明白这一点。”
“第二个理由呢?”
叶歆冷笑道:“第二个理由便是有人与我有仇,想借此机会杀我。红逖曾说这位太子是受人挑衅才下了决定,既然是有人搬弄是非,其中就必然有阴谋,至少搬弄是非之人会从中得益。然而我与铁凉之臣并无利害瓜葛,也并无仇恨。”
“大人,是不是那些武人?听说他们一直在找大人的麻烦。”
“武人?”叶歆沉思了一阵,摇头道:“这是一种可能,但我无法确定,不过此事不合武人做事的习惯。”
“还有其他人与大人有仇吗?”
“想害我的人大概是朝中敌对派系的人,若说他们与铁凉太子合谋害我,这恐怕太匪夷所思,当然,这并非不可能。只是如果有人这么费尽心机算计我,这人就太阴险了。刚才我在朝堂上见那位替铁凉太子说话的官员,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似乎有一种仇恨的眼神,而我又是第一次见他,此事令人琢磨不透。”
“我记得,就是他欲把大人除之而后快,我看就是他在铁凉太子面前挑唆的。”
“还有那个程安,他对我也似乎怀着仇恨,但如果是想杀我,就没有理由再去杀亲兵。况且我们本已被他们围困,只要万箭齐发,我们都活不成,然而这位铁凉太子居然同意让我们进宫,难道是有意放我一条生路?”
“不可能,他们这么狠,怎么会只放我们一条生路?况且他们又不知道大人能一举擒下太子。也许是铁凉太子觉得大人无能,随时可以杀你。”
“这倒也是,铁凉不可能知道我的实力,红逖也一定不会说,若是如此,情况就更想不懂了。不过,若是他们知道我的实力──”叶歆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脸色骤变,喃喃地道:“若是有人知道我的实力,故意放我们进宫,利用杀亲兵的事激怒我们,再引我们杀了太子。”
狼牙被他的话吓了一跳,惊讶地道:“大人,如果真是有人故意设下如此周密的圈套引我们进去,这人真是太阴险了。”
叶歆面色凝重地看着他,忽然想起一事,道:“放我一个人进宫便可,为什么要允许你也陪我进宫呢?按照礼仪,你的身分无需进宫,应该在宫门外候着,然而他们却把你也放进宫,莫非是想借你我之手杀了铁凉太子?”
“我们?”
“慢着,让我理一理思绪。”叶歆站起,背着手在雪地上边走边道:“若大军围困是逼我们带着一种不平静的情绪进宫,进宫则是为了让太子杀我们,让太子杀我们又是为了逼我们做出反抗,而杀害亲兵则是令我们情绪激动,试图让我们一怒之下杀害铁凉太子。如果按这个逻辑来判断,杀我们的目的是为了杀太子,而杀害太子之后最有利的人则是──”
“二皇子!”狼牙抢着惊叫了起来。
叶歆神色极为凝重地点了点头,冷冷地道:“若我猜的不错,这是一条借刀杀人之计,二皇子的阴险果然名符其实。”
狼牙咬牙切齿地道:“如果真是他的阴谋,五百兄弟就死的太冤了,大人,绝不能放过他。”
叶歆面向凉城的方向,阴冷地道:“若真是他所为,我自然不会放过他。然而这一切都是我的猜测,没有任何证据。为了弄清楚我的猜测是否正确,我必须再回去一次,也许能顺手为兄弟们报仇。”
狼牙明白叶歆的心情,一心也希望能查出结果,但他最担心的还是叶歆的安全,劝道:“大人,查是一定要查,但我们人单势薄,若是大人再有什么不测,报仇就没有希望了,不如等我们将来率兵杀到城里再查不迟。”
叶歆沉吟了一阵道:“不行,现在也许正是他们松懈之时,回去正好能得点眉目,何况还有红逖能掩护,不会有什么大碍。狼牙,你在这里等我,千万别走开。”
“大人,这太危险了。”
叶歆沉声道:“不能让五百弟兄死的不明不白,若是不查,我心难安。”
狼牙见他坚持要去,只好无奈地点头:“大人千万小心,属下就在林中等候。”
“不见不散。”话音刚落,叶歆便消失在冰雪之中。
怀着满腹的疑虑,叶歆回到了凉城。城外依然被铁凉士兵控制着,正在处理着地上的尸体,他看着又是一番悲痛。默哀了一阵,正当他想离开之时,身边铁凉士兵的一番对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哎!这些人都是真汉子,死得太冤了。”
“算了,反正是敌军,死了更好。”
“话可不能这么说,要不是将军下令,我还真不愿动手。将军的命令实在令人难以接受,这种天要求他们双手被缚跪在雪地上等候,真有点过分,太污辱人了,我听着都觉得刺耳。”
“祸从口出,别啰嗦了。”
叶歆这才明白其中的缘由,手下这群亲兵都是草原汉子,必然不肯答应。程安也正是利用了这种不甘屈辱的心理使他们反抗,从而顺理成章大开杀戒。想着,他的脸色越来越冷,因为他可以确认这是一场阴谋,但谁是主谋还有待调查。
红府,红逖一脸颓丧地坐在书房中,至今仍未能完全适应今天所遭遇到的一切。
“怎么会是这样?太子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幸亏妹夫没事,不然我怎么回去见妹妹。以他的性格,恐怕不会轻易罢手,唉!铁凉平静的日子终结了。”
“大哥。”
“你?”红逖惊愕地发现叶歆突然出现在身边,吓得跳了起来,问道:“你怎么还不走?万一太子下令追捕怎么办?”
“放心吧!没有人能杀我。”叶歆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倒了杯水喝了一口,然后看着他道:“事情太过蹊跷,若不查清楚,我不能离去。”
“蹊跷?”红逖诧异地问道:“你是说太子?”
“也许是太子,也许是二皇子,也许是其他人,总之整件事都是预先安排好的,我们还没有进京,便成了阴谋的一部分,而五百亲兵就成了牺牲品。”
红逖瞪大眼睛看着他问道:“妹夫,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叶歆苦笑了一声,然后把自己的判断对红逖说了一次。
“你说是二皇子?”红逖被叶歆的想法吓得腾的站了起来,直盯盯地看着叶歆,眼神中充满了惊慌之色。
“一切都是我的猜测,不过很快便会有所印证。”
“印证?什么印证?”
“若真是二皇子所为,他绝对不会错过这个除去太子的机会。几日之内定会有人行刺太子,然后再把罪名推到我的身上,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当上太子,还不会有任何反对的声音,同时又能煸动铁凉国内仇视天龙的情况,他再来收拢人心。如此一来,他便能完全控制整个铁凉。”
“我现在就去禀告太子。”红逖大惊失色,想都不想便往外冲。
叶歆一把拉住他,劝道:“就算你提醒太子,二皇子也可以否认,而你则会得罪二皇子,日后的仕途堪忧。而且此事只是猜测,毫无根据,无法说服别人相信。”
“这可怎么办?”红逖深以为然,不安的在屋内来回踱步,嘴里嘟囔着。
叶歆又道:“若真是二皇子所为,从他的角度来看,事情也算是合理,若不是他,其中的阴谋就更加阴险了。”
“这是为何?”
“因为有一个疑点我还没有弄明白。”
“什么疑点?”红逖停下脚步,茫然看着他。
“出兵。”
“嗯!我也觉得不合情理。”
“我不知道太子为什么一定要出兵,你不是说他一向昏庸好色,不理政事吗?”
“以前的他是那样,只是这次有点不一样,但孔侍郎之言可以解释出兵理由。”
“不对,此人看我的眼神带着仇恨,说明他的目标在于杀我,整件事不只藏着一个阴谋,也许是无数阴谋交织在一起。大哥,那位孔大人是什么人?今天全是他在挑唆杀我。”
“孔华明恨你?这不可能吧?他原本是镇守青狼关的副帅,调入京中不久,我与他不熟,也不曾听过他的传闻。只是你从来没见过他,与铁凉也没有什么瓜葛,似乎不可能有任何仇恨。”
“嗯!我明白这一点,因此我才没冒然下定论。然而出兵之事实在令我费解,如果有点智慧的人都知道再等一两年,待我朝皇上驾崩才会是最佳时机。而此时兴起战争阻力会很大,除非──”
红逖急声问道:“除非什么?”
“除非有人等不及了,想早一点挑起四方战乱。”
“二皇子应该不会等不及吧?”
“也许还有其他势力暗中牵涉入这件事里。”
“其他势力?”红逖猛的一震,惊呼道:“难道是天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