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玄鹤何尝不知叶歆话中之意,沉思片刻又问道:“如此说来,龙大将军是不肯回京了?”
叶歆假装为难地道:“大将军日夜为边患操劳,已是不胜烦扰。朝中有张公打理,相信万无一失,大将军会全力支持张公的决定。”
凌玄鹤返身走到张全的身边,小声道:“张公,看来龙天行决心要与我们划河而治,恐怕没有回旋的余地。”
“军师以为如何?”
“如今再派人去恭城恐怕已是鞭长莫及,何不做了顺水人情,把眠月河以北之地交给龙天行,只要他守住北方,我们便可以向西向南扩张领土。”
“可京中空虚,万一龙天行失信,我们可就麻烦了。”
凌玄鹤微笑道:“龙天行的麾下也不过几万人,北面有银雪帝国,西面也有许多敌人,一定能压制他们,另一方面,只要我们稳住河帮,就可以控制河岸。”
“也罢,先把河北之地借给龙天行,日后再向他讨还。”张全沉思了片刻,指着叶歆道:“回去告诉你们大人,就说河北之事劳他费神,只要他守住北疆。”
“谢大人!”叶歆微微一笑,转身便走。他早就知道张全不敢与龙天行翻脸,否则便会失去扩张领土的良机,权衡利弊之后一定会答应。
望着叶歆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中,张全突然愤怒地拍着椅柄喝道:“可恶的龙天行,趁火打劫,硬是割了大半的领地,东平州二十一府,他居然占了十三府,实在是可恶之极。”
凌玄鹤脸色阴沉地道:“我们的东西不是这么好吃的,爵爷放心,就算不动刀兵,我也要让龙天行的日子不好过。”
“玄鹤有何妙计?”
“不必我们动手,三五个月之后银雪帝国必然卷土重来,就算不灭了龙天行,也会使他大伤元气,而龙天行的势力刚刚成形,军队都是临时组合起来的,内部必然不稳,只要我们挑拨得当,他们便会自相残杀。”
“军师,那么就有劳你了。”
凌玄鹤傲然一笑,自信地道:“张公放心,这事我自会处理,为今之计是拥立新皇登基,然后继续招兵买马扩张领土。”
张全忽然道:“这个信使是个人才,进入大厅之后一直表现得从容不迫,而且词锋锐利,隐隐有慑人之气。听说龙天行这些日子招纳了不少人才,看来颇有成效。”
“扎猛的妻弟居然是龙天行的亲信,其中必有内幕,不是扎猛安插亲信,就是这两家早有勾结。”凌玄鹤望着厅门,也隐隐感觉到这个其貌不扬的信使是个厉害的角色。
叶歆离开张府之后,立即跳上准备好的马车,赶往驸马府。
玉霞公主一直闭门不出,也拒不迎客,每日都在潜心修炼叶歆传授她的道术,听说叶歆到来,连忙派人把他迎到小院之中。
“师父,你终于回来了!”玉霞公主一见面便以师徒之礼拜见叶歆。
“公主不可如此。”叶歆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扶她起身。
玉霞公主嫣然笑道:“上次师父说下次见面时,若我还愿意,就收我为徒弟,今天我们又见面,我依然愿意随您修炼,师父可不要食言哦!”
看着她充满敬意的眼神,叶歆微微一笑道:“看到公主有如此笑容,实在令人欣慰,想必天下人都愿意看到公主微笑。”
“我会为自己而笑。”
神采飞扬的玉霞公主焕发出同龄人应有的朝气和自信,流转的秋波,灿烂的微笑,轻松的表情,泰然的神色,而其中最为出色的却是一种飘泊淡雅的气质。
叶歆忽然发现这位昔日的天之骄女,此时竟有着与凝心类似的气质。
玉霞公主含笑道:“师父,我们到竹亭去吧!”
“嗯!”叶歆虽然听着“师父”两个字有些别扭,却没有推辞。
幽静的小院依然茵绿,翠竹环绕,优雅如昔,但不知道为何,叶歆再也无法感受到原本的舒服感,看着满面春风的玉霞公主,心中嘀咕道:“这个时候告诉她遗诏合适吗?”
“秋剑,上茶!”玉霞公主引着叶歆坐入竹亭,含笑问道:“师父这次进京有甚么事吗?”
叶歆不经意地摸了摸袖子里的遗诏,犹豫了片刻,接着长吸了口气,正色道:“公主,我这次来是有要事禀告。”
玉霞公主见他神色凝重,不禁吃了一惊,诧异地问道:“甚么事这么严肃?”
叶歆张口欲言,但见秋剑捧着香茗走了过来,于是闭口不言。
玉霞公主看了秋剑一眼,知道他在避忌,心中更是疑惑,当秋剑放下茶碗之后,立即示意她离开。
“师父,有甚么话但说无妨。”
叶歆打开茶碗,伸出右手在茶水里点了几下,然后抹在脸上。
玉霞公主见他行为古怪,好奇地盯着他,然而随着叶歆一次又一次重复着动作,她的脸上渐渐流露出惊愕的神色,直到叶歆脸上的焦黄色全部被洗去,她才认出了这张面孔。
“怎么是你!”她惊讶地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叶歆站了起来,单膝而跪,恭敬地道:“肃州总督叶歆参见公主殿下,请恕微臣欺君之罪。”
玉霞公主作梦也没有想到焦黄的面容下会是另一张脸,而且还是自己熟悉的人,心中的震惊难以言喻,目光紧锁着叶歆白皙的面颊,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叶歆沉声道:“我并非想欺瞒公主,只是受先帝之托照顾公主,然而京城内外想要我这颗人头的人成千上万,我不得已才改变了容貌,还望公主见谅。”
“想不到竟会是你!”玉霞公主愣愣地坐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惊颤的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
叶歆正色道:“初来时见公主殿下郁郁不乐,因此怕公主多心,后来公主日渐开怀,臣也十分高兴,更不想把公主拖入纷乱的政局之中。如今朝中又生巨变,臣不得不前来打扰公主。”
“坐吧!”玉霞公主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噗哧一笑,道:“还是这个样子好看一些,叫起师父来也更自然。”
叶歆见她笑了,心中方安,躬身又道:“臣还有大事相告。”
“还有甚么事?”
叶歆从袖子里拿出一卷黄绫捧在手里,正色道:“此乃先皇遗诏,请公主接诏。”
“遗诏!”玉霞公主大惊失色,然而看着他手中的黄绫卷,却又不得不信。
叶歆缓缓打开诏书,眼睛扫了一番,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玉霞公主人品贵重,端庄清雅,聪明多智,必能克承大统,特传位于玉霞公主——钦此!”
“啊!”玉霞公主似木雕泥塑般跪在地上,原本心里一直揣测着遗诏的内容,没想到却是传位给自己,顿时惊得眼睛发直,手足冰冷,脑子里一片空白。
叶歆收起遗诏,伸手扶她起身,沉声道:“先皇将遗诏送到我的手上,未能及时告诉公主,实在是大逆之谋。”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叶歆见她还惊魂未定,捧了茶碗放在她的手里,安抚道:“公主喝口茶定惊,此诏乃先皇所定,绝无差错。”
“父皇!”玉霞公主突然哇的一声伏倒在桌上痛哭了起来,“父皇对我实在太好了,连皇位都要传给我。”
叶歆默然退到一旁,垂手而立,心中颇有些歉疚。
良久,玉霞公主哭声渐止,缓缓地抬头望着叶歆,幽幽地道:“你现在告诉我这些是为了甚么?”
“当日三皇子兵变造反,杀害了先帝,情况危急,若是将遗诏宣告天下,三皇子必起杀心,公主的性命必然受到威胁,因此臣未能相告,如今三皇子暴毙身亡……”
“三哥死了!”玉霞公主煞白着脸惊问。
叶歆点点头道:“十月初一深夜暴毙身亡,死因不明,但张全嫌疑最大,如今他已掌握了所有的权力,欲立新皇,而公主是苏家儿媳,我怕他会对公主不利,因此特意进京,想了解公主的意思。”
玉霞公主抬头望着蔚蓝的天空,苦笑道:“三哥也死了,这个皇帝有甚么好当的,争来争去把命都送了。”
叶歆叹道:“权力的诱人之处在于可以凭自己的意愿控制别人的生死,没有人愿意被别人控制,所以他们要争。”
“你不是也在争吗?”
叶歆听出她话中的怀疑,但毫不在意,微笑道:“是啊!我在争,不过我是在为别人争。”
“别人?”玉霞公主愣住了。
叶歆淡淡一笑道:“若我想称帝,早就在肃州坐上龙椅了,更不会把遗诏告诉公主。”
“你是说为我争?”
“公主一直都没有夺嫡之心,我也不想勉强公主,只是现在是抉择的时候,争与不争任凭公主,而我也要为后事做打算。”
玉霞公主低着头想了片刻,最后摇了摇头,望着叶歆道:“父皇一直说你是难得的人才,不如我把皇位让给你,反正你是我师父,也算是亲人,而我现在只想安安静静地生活,不想卷入外面的那些事情。”
叶歆微微一愣,随即明白玉霞公主修道后心境平和,欲望日减,而且又从未享受过权力的滋味,自然不会留恋皇位。
“父皇!”玉霞公主轻抚着遗诏,眼中尽是怀缅之情。
叶歆轻轻一叹,沉吟道:“公主不必现在就选择,只是京中实在危险,若是公主愿意,我想为公主安排一个宁静的住所。”
玉霞公主摇头道:“哪里都一样,只要心静就好。”
“我的肃州虽然不是甚么好地方,但有能力保证公主的安全,所以请公主暂住肃州,若公主还是执意修炼,我会送公主去仙山,那是世外桃源,与这小小的院落截然不同,是修炼的绝妙去处。”
玉霞公主听得心动,好奇地问道:“天下有这么好的地方?”
叶歆点点头,道:“我原本就在那里修炼,若不是因为种种原因,我也不会进入这诡异的官场。”
“仙山!我很想看看那是甚么地方。”玉霞公主满脸向往之色,却又有些担心,问道:“我这凡人肉身能去吗?”
叶歆微微一笑道:“不瞒公主,公主所修炼的不是武学,而是道术!”
“道术?”玉霞公主茫然地看着他。
叶歆含笑道:“道术来历一时说不清楚,不过这是一种修心的奇术,想必公主也有感觉,若能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则无忧无虑。”
玉霞公主沉思了许久,问道:“师父,我听你的,至于皇位之事,你决定吧,也许我那无情的丈夫会想要。”
叶歆见她说到“无情的丈夫”时眼中还有一丝忧伤,眉头微微皱起。
玉霞公主似乎察觉到叶歆的变化,轻叹道:“我忘了他是你的敌人。”
叶歆轻笑道:“当年苏氏兄弟砍断我的手筋,几乎让我残废一生,如今我杀了苏剑龙,也算是扯平了,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
“恩仇都是缘吧!”
叶歆忽又问道:“公主,十皇子的事你清楚吗?”
“十哥!”玉霞公主愣了愣,诧异地问道:“他不是疯了吗?”
“疯了!”叶歆大吃一惊。
玉霞公主幽幽地叹道:“十哥杀母杀妻,之后就疯了,一直被父皇关在宫里。”
叶歆脸色骤沉,嘀咕道:“张全居然要把一个疯子推上皇位,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以他的见识,断然不会犯这种错误,莫非其中别有隐情。”
“十哥当皇上?”玉霞公主不可恩议地摇了摇头,“太胡闹了,怎能让他做皇帝呢?天下岂不是乱套了?”
叶歆也是茫然不解。
承明皇帝暴毙的消息很快就散播开了,言德谦成为刺杀皇帝的要犯而被满门抄斩,十皇子继位大统,帝号宣德。四方都为之震动,但没有一个人为承明皇帝的死而难过,不少人甚至幸灾乐祸。
拥立新帝的张全成为首辅大学士,承武大将军,完全掌控了兵权和政权,使天龙朝变成了一个军权统治的国家,直接管辖的地域包围了眠月河以南的东平州八个府,军队约六万人,若论面积,连龙天行的地盘都比不上,更别说铁凉、清月等国。
如此一个缩小的天龙朝并没有吸引人们的注意,银雪帝国正在修整军队,苏家与清月、铁凉、屈家激战正酣,无暇理会。
张全毕竟是武将出身,身边又有凌玄鹤辅佐,扩张计划随着他全面夺权而展开,烽火很快就烧向天龙朝的周边地区。
为免张全怀疑,所以叶歆和魏劭一直留在京中等他离京远征。十月十五,张全终于领着一万人出征了,留下空空荡荡的京城。
叶歆和魏劭也准备带着玉霞公主上路,就在此时,苏剑豪的一封休书送到了驸马府。
“休书!”玉霞公主惊得无法控制自己,捧信的手急促地抖动着,连书信都无法抓稳,滑向地面。
叶歆接下书信,微微叹了一声,劝慰道:“公主保重,不要太伤心了,这恐怕也是缘份吧!”
“为甚么?我没有要他做甚么,他却连这点名分也要拿走……”玉霞公主轻轻地呢喃着,秀丽的脸上露出凄苦的表情,柳叶似的眉毛紧紧地连在一起,看着让人心痛。
叶歆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是默默地站在旁边。感情的事任何人都无法插手,只有当事人才能明白其中的苦甜。
侍女秋剑扶着玉霞公主劝道:“苏剑豪无情无义,公主又何必为他伤心呢!反正他连洞房都没进,也不能算是驸马,依我看这样更好,公主也自由了。”
玉霞公主轻轻地点了点头,望着叶歆道:“师父,带我去仙山吧!”
叶歆欠身道:“一切听从公主的意愿,我已安排船只在端庆府等,我们即日起程。”
玉霞公主抬眼凝望着熟悉的小院,依然有些恋恋不舍。没有驸马的驸马府已经毫无意义了,只会徒添伤悲。
两个时辰过后,玉霞公主在十几名侍女的陪伴下离开了驸马府。城里的人早已忘记了这位公主,张全等重臣不在京城,也没有人客气盘查,因此这群人很轻易地出了城门,往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