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剑罗,卖剑啦!”
  这样的一声声有气无力的叫卖声在这喧闹的街头听来是如此的特别异常。
  一位衣衫褴褛的老者斜靠在街的一个僻静的角落里,花白的头发凌乱而肮脏,胡乱地垂著,还沾了满头的泥尘和草屑。他怀中抱著一个布袋,长长的,里面似乎裹著一把剑。懒懒地靠在墙角,慢悠悠地叫卖。
  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却只有少数人在看满目琳琅之余,给他投去匆匆的一瞥,此外,更无人对他加以眷顾。
  孤苦的老者,喧闹的大街,这二者似乎两不相关。而这时,却有一双穿著青色布鞋的脚停在了老者面前。那是一个瘦削苍白的清秀少年,似乎患有重病,但在这样严冷的大冬天,他却只穿著一件夹衫,外罩一件暗青色的短衫,而不显出一丝冷意。他定定地望著那老者,若有所思。
  “公子。”走在前面的一名带剑青年人见那少年伫足不前,疑惑地折了回来,问道:“公子,发现什麽了麽?”少年不回答那青年的话,而是径直对那老者说道:“老伯,你要卖剑麽?”老者微抬眼皮,见是个瘦弱少年,便又闭上眼睛,不予理睬。
  那青年见那老者如此不屑无礼,不由愤懑,开口喝道:“你这老朽,我家公子好声问你,你却如此无礼,你──”“祁彬!”少年手一扬,制止冲动的祁彬,又回身对那老者道:“老伯,能否将您所要卖的剑给晚辈看看。在下此上武当,也不好无剑在手,老伯的剑──”
  老者顾自转了个身,打断他的话,说道:“你们这些公子哥儿们,要买剑尽可去铁铺,古店,来寻我这老头做什麽?”那少年怔了一怔。
  “老匹夫!”祁彬又忍不住要破口大骂,还是被那少年拦住,“祁彬,给他一点银两,我们走吧。”“公子!”祁彬不明白地望向那少年。少年的目光却很坚定,他缓缓道:“给他十两。”祁彬心中虽是不乐意,但毕竟拗不过他的公子,只好皱著眉头,从腰间摸出一块银子,丢在那老者的脚边,冷冷地瞪了那老头一眼,方才跟在那少年身後走开。
  老者睁开眼睛瞥了一眼那块银子,又抬眼看了一眼那主仆二人离去的背影,他忽的蜷曲的右脚一伸,一脚踢向那块银两,银两被高高地踢起,直往那少年的背心撞去。
  少年似乎有所感应,他衣袜一动,旋身右手一扬,便稳稳地将那银两收入手中。他脚步停时,摊手一看,却见是方才自己给的那块银两,不由略为一呆。祁彬见那老者不但不领情,反倒来偷袭他们,不由一扬掌,大喝一声:“不识好歹的老匹夫!”便出掌朝那老者击去。
  “祁彬!”少年还是拉牢祁彬,劝他稍安勿躁,而後他又回身正面老者,正声道:“老伯,算是在下多管闲事,烦扰了。”他的神情中已昭示了他的缕缕不悦。他匆匆一抱拳,便回身而去。祁彬也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走出几步,身後却响起那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小兄弟,你叫什麽名字?”那少年怔了一下,回身时却发现那老者不知何时已站到了他二人身後,他不禁呆了一呆,说道:“老伯是在问晚辈吗?”
  老者平静地看著他,说道:“不问你,难道还是问这个愚蠢无礼的九囊饭袋不成?”“你!”老者拐著弯骂他,祁彬不由又是火大,少年却依然温文,他抱拳言道:“在下金陵周绘青,不知老伯──”不等他说完,那老者便转身而去。
  周绘青正疑惑间,却见那老者右手一扬,那把布袋包裹著的长剑,便被高高地抛入空中,划一条弧线,“当”的一下落到周绘青的脚边,同时丢下一句话:“这把剑就算送给你留个纪念吧。”说著,便走回那个角落,依旧原来的那个姿式。
  周绘青犹豫了一下,变下腰拾起那只布袋,掀开一看,却是一把生锈的青铜古剑,祁彬不由地又是大骂道:“公子,这老匹夫太可恶了,待我去宰了他!”周绘青浓眉微蹙,的摆手制止人,说道:“算了,走吧。”他一边将古剑塞回布袋,一边伸手拉过祁彬,回身离去。
  祁彬不解道:“公子,为何要对那老朽那麽客气?”周绘青只是扬起一个淡淡的微笑,并不言语。祁彬更是不解,低头看了看周绘青手中的那把剑,问道:“莫非这把剑有什麽特别之处?”只是一把破剑嘛,他怎麽看也看不出有什麽奇特的地方。
  周绘青笑笑道:“特别的不是这把剑,而是这把剑的主人。”
  祁彬正想开口问那样一个邋遢肮脏的老头会有什麽特别之处,身後一阵闹哄哄的纷杂之声,回头看去,却见一大群黑色衣衫,头上围著绣有“星”“月”图案的黑色头巾之人大剌剌地从街的另一边晃来。他们有的负剑,金黄色的丝绦垂在风中飘荡;有的提刀,鲜红的绸子在身侧招展,他们个个面如死水,全无表情,目不斜视地迈著坚毅的步伐往前走去。
  这浩浩荡荡的一行数百人,每隔数十人,便间有一顶黄布小轿,轿门上赫然也是“星”“月”两个图案。
  街上的行人被这盛大冷冽的气势也骇住了,不由自主地便往两旁让去,街道当中自动地留出了一条宽阔的道路。“这些是什麽人哪?”“好吓人啊!”“好像是朝武当山去的,听说武当派擒住了一个大魔头,要开武林公审大会,我看他们一定是参加大会的。”“他们是什麽门派啊,武当少林都没这麽大的架势嗳!”“喂,当心祸从口出啊!”“来者不善啊!”……
  不知情的小老百姓们低声地议论纷纷,虽然这个小镇座落於武当脚下,便对武林中的事,也不会了解多少。他们只道武林泰斗,少*当,却不知眼前经过的正是曾令少*当也不敢贸然招惹的昔日武林第一大教:星月教。
  “星月教?”周绘青淡然道,“他们终是上武当来了。”武当囚困江非尘,星月教率众上武当,看来必有一场世人瞩目的纷争。祁彬道:“公子,我们还要上武当麽?”周绘青微微一扬手中用布包裹著的长剑,笑道:“当然。乱世造英雄,你难道没听说过吗?”他另有深意地笑了笑,至於他笑什麽,为什麽而笑,祁彬当然是不得而知了。
  今日的武当山是已是群龙际会,武林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默默无名的小人物,与“银衫断剑”有深仇大恨的,与“银衫断剑”素不相识的,与“银衫断剑”沾得上一点关系的,统统的就像赶集的乡下人一样,一古脑儿,通通地赶上武当山。
  或许真的是近年武林太过平静了,这样的一件事,竟然也能牵动这麽多人物的行动,只可怜了武当山这一座道教道名山,喧喧嚷嚷,拥拥簇簇,宁静不再,悠闲不再,自在不再。
  当夏士传看到这一种与他意想中大相庭径的情形,他除了苦笑,又能说些什麽呢?江非尘杀上武当的那日,适逢武当派首席掌门弟子的筛选,掌门人玄灵子关闭紫阳宫三日,严谨其事。他那日也是趁著晚饭时间进入紫阳宫向玄灵子说明情况,玄灵子也只是匆匆地简单了几句:通知各大掌门。
  武当的帖子只下了十八道:少林,华山,崆峒,丁家,青鸟草堂,德艺山庄,丐帮,南江堡,戚家堡,林家,珍珑棋庄,神笔世家,青龙会,蜀中唐门,以及相传为江非尘所灭而为其门人所重建的终南派,青城派,碧和寨,天阁府。便大会前三天,便陆陆续续地来了近五十个大小门派,另外独行江湖的游侠更是多不胜数。今日便是大会之期,原本屯居在山下村落的武林人士们也尽数赶上山来,武当山更是拥挤非常。
  一名小道士打开紧锁的铁门,他抬眼望了望暗室内被两条铁链锁著的一个银色的身影,他的两只手被高高地锁挂在半空,头无力地垂在胸前,头发披散,零乱地从耳侧和额前垂下来,遮住了他的面容。他的腿半屈著,脚轻点地,他整个人似乎被那两条粗大的铁链吊在了半空中。
  暗室内有一种阴森透骨的寒意,还有一种霜冻和发霉的味道,小道士皱了一下眉头,掩鼻步入室中,俐落地从随身携带的竹篮里端出一碗白饭和两碗蔬菜摆在地上,又扔下一双筷子,随手将原来摆在地上的依旧满盘的饭菜塞回竹篮,便提篮往外走去。
  小道士出得门,伸手在门边的墙上摸索了一阵,听得“嚓嚓”的一阵嘶哑的声响,随即屋内银衫人的身影猛地矮了半截,两条粗大的铁链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击起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小道士再也不看那银衣人一眼,也顾不得他吃是不吃,便伸手拉过门,就要上锁。
  “林师弟!”
  小道士忽听得有人唤他,惊了一惊。
  唤他的是个二十五六岁年纪的青年公子,身体颀长,衣著整齐而素净,外披一件藏青色的风衣,发梢还沾有几片雪花,看来是刚从外面进来。他的神情凝重,却又极力地想对小道士露出和蔼亲切的笑容,因而此刻的神情显得极不自然。
  小道十先是微微一怔,後来似乎认出了那青年公子,脸上渐露惊喜之色,“戚师兄,你怎麽来了?”青年公子淡淡一笑,道:“银衫断剑落网武当,整个武林都已风闻,我也只是来凑个热闹而已。”小道士见青年公子虽是同他说话,目光却透过铁门上的小窗直往里面看去。小道士知道他与那银衫人的一段恩怨,便回身推开铁门道:“戚师兄,你进去吧。不进,师叔祖再三吩咐过,江非尘是武林公敌和,要交与武林公审,不可私下处置。”
  青年公子点点头道:“我明白的。”小道士将手中的钥匙交到他手上,说道:“出来时,别忘了上锁。我先出去了。”青年公子目送小道士离去,他收回目光,在门口犹豫了良久,方才举步进入。
  银衫人垂首跪坐在地上,呆呆地,一动不动,就像失去了灵魂一般地木然。
  青年公子缓缓地立到他的身前,默然地看著他,目光悠然,没有仇恨,有的只是悲哀和心痛。一刻锺的时间在一片寂然中慢慢地流逝,他忽然开口说道:“你就准备这样了麽?”
  银衣人没有反应,凌乱的头发依旧无声地垂著。
  “你知不知道,全武林的人赶来武当,就是要对付你。”青年公子的眼中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气,他忽而声音一沈,轻叹一口气道:“其实,我该恨你的。”
  银衫人依旧垂首跪坐著,默无声息。
  青年公子似被他的沈默激起了心底压抑已久的怒气,他又手一握拳,声音抖然一厉道:“你将师姐从我身边抢走,却又不能保护她。师姐是你害死的,是你!”他的手因激愤而不住地颤动,他正是戚家堡现任当家主人戚允杰。
  银衫人的身形似乎抖了一下。
  戚允杰仰天悲愤地笑了一声,眼中有一种断肠的痛楚,“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应该不顾一切地把她从你身边抢回来,就算她因此而不开心,也总比这样无辜枉死要好。”他痛苦地摇摇头,七年了,七所了,韵雯的身影每每浮现在他的眼前,纠结著他,使他不得超脱。贺兰山上那一段传习剑法的美好时光,他坚信,若不是江非尘的出现,时间会一直停格在那时,那一生中最最幸福快乐的时候。
  “是我错了。”
  一个沙哑干涩的声音,低切而沈重,就如一块大石重重地压到了戚允杰的心上。他猛的一颤,怔怔地望向微微动了一下的银衫人──江非尘。
  “是我错了。”当这个声音再次响起时,已多了一种悲绝的慨然。
  江非尘的身形似乎在微微地颤动,“你们说的都没错,我是个只知推卸的无耻之人。没有我,她依然是新晰道长的高足,是玉仙派的下任掌门人,这一切都是我害的,是我害的──”他的声音渐渐地沈去,却更显得凄凉悲绝。
  戚允杰有些惊愕地望著江非尘。
  他印象中的江非尘是那麽冷傲狂妄而不可一世,从未见他向什麽事妥协过,不想今日却在他面前这样恳切地认错。莫名的,戚允杰的心中竟然涌起一股涩涩的苦意。
  “当”的一声推门的巨响蓦然地横入两人的沈默,随即几个细碎的脚步声,匆匆地从室外进来。戚允杰回头看去,却是两个小道士。二人看到戚允杰均是呆了一呆,这地牢平素是绝密之地,除了送饭的师弟之外,不会再有他人入内。
  一个小道士犹豫了一下,说道:“公子,公子可是戚师兄?”他仿佛记得方才在前殿见过这位青年公子。戚允杰微微点了一下头,又二人神情,心下便明白他二人的来意,“两位师弟,可是公审大会开始了?”小道士道:“正是。三师伯吩咐我和师弟来带江非尘出去。”
  戚允杰不禁回头看向江非尘。
  一个小道士犹豫了一下,说道:“公子,公子可是戚师兄?”他仿佛记得方才在前殿见过这位青年公子。
  戚允杰微微点了一下头,又二人神情,心下便明白他二人的来意,“两位师弟,可是公审大会开始了?”
  小道士道:“正是。三师伯吩咐我和师弟来带江非尘出去。”
  戚允杰不禁回头看向江非尘。
  两个小道向戚允杰施了一礼,便朝江非尘走去,七手八脚地除去铁链,然後扶著他穿过戚允杰往外走去。走过他的面前,戚允杰这才看清江非尘的脸色,那是一种苍白而又有些蜡黄的色泽,嘴唇干裂,白白的一层下隐约可见的鲜红的血迹,双目黯淡无光,像死绝了一般。
  戚允杰不由地想起,七年之前的武林大会上,江非尘曾是那样的意气纷发,气势凛然,一举手一投足之间,足以令人为之色变,胆战心惊,而今日的江非尘却是全然一种颓然绝望,就如一堆火星净灭的死灰,无法重燃,只等著消逝。
  随著火之珠坠入水中的那一声响,支持著他六年奔波的唯一的,也是最後的一点希望也被无情地抹杀掉了,他心痛了,他绝望了,他想到了死,也想到了报仇。他不容许害他的人安然地生活在世上,因此他杀上武当,他要找坤灵子报仇,但当韵雯神秘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又突兀地消失时,他才发现,原来他要的并不是坤灵子的性命,而是要一个活生生的韵雯重新站在他的面前。
  当他摇摇坠坠地跌坐在地上,那一刻,他明白了,报仇已经毫无意义了,心已经死了,而报仇只是一个让自己在这个冷漠的世间再多逗留几天的借口,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还要期待什麽呢?还要苛求什麽呢?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了,不会再改变了。
  他知道自己经做了很多错事,当他想要回时,却已经来不及了。由於他的恃才傲物,妄自尊大,而使得韵雯为他挡了一掌,那时,他已经觉悟了,他已经真真切切地认识到了自己的失误了,因此他换去银衫,穿上韵雯为他亲手缝制的蓝衫,并且向武林解释,那些血案并非是他所为,但已经不行了,错得太深,就会变得理所当然。他江非尘,永远是“银衫断剑”,就算他已经是蓝衣飘飘了。
  韵雯的死,其实是他一手造成的。这或许是上天对他的一种惩罚,而他现在正准备去接受另一种惩罚。
  戚允杰心情沈重地跟在他们後面来到了武当的中枢──紫霄大殿。平日肃穆寂静的紫霄殿,今日却分外地拥拥簇簇。正当中的殿阶上并排立著三个长须飘胸的古稀老人。正中一人,发如凝雪,须如白丝,飘然於胸,面色丰腴红润,双目颇有神采,一身蓝褐色道服,手持拂尘,悠然而立,俨然是清静宁然的出家人之态。此人正是武当主管司法的大长老妙灵子。
  而他左侧笔直而立,目透锐光的削瘦道士,便是坤灵子,而他右侧神色颇有些慨然的,便是夏士传了。三人立在大殿的最高处,下两个台阶,站著两个深蓝色道服的道士,再下面便是几个小道士。大殿中间红毡铺地,旁侧便拥拥挤挤地站满了武林人士。两旁整齐的座位,便是为红帖所下的十八个门派所留的。左手面第一座的座位上已坐了一们雪白胡须的端方的老和尚,他正双目微闭,双手合什於胸前,超然入定,完全无视江非尘被带入大殿所引起的轰动和纷乱。此位正是少林派的主持大师,法号悟慈。他身後只站了一个瘦弱的小和尚,也是一副无动於衷的模样。
  少林右侧是华山,与会的是华山掌门侯世通,再向右是丐帮,来的正是丐帮新任帮主凌九霄,这位帮主一改历代丐帮帮主落拓不羁的形象,不仅年轻俊朗,净白皮肤,而且衣著素然,整齐端庄,若不是手中提了一根打狗棒,身後又跟随著丐帮执法长老颜濑之,任谁也不会将这麽一位俊秀斯文的佳公子与整天沿街乞讨的丐帮联系在一起,恐怕更多的人会认为他是逍遥派,或是雅武林中人士。
  丐帮再下面是蜀中唐门,唐门老爷子唐璇一脸焦虑,正向旁边天阁府的萧曼姿打探爱子唐傲的下落。萧曼姿自从那日被骆珊珊所救後,便不再见过唐傲,自然不知其踪。骆珊珊刚是笑盈盈地往林家指了指,说道:“唐公子的下落,恐怕只能问林三公子了。”
  天阁府隔一个崆峒派便是江南林家。林对宏虽早已听到骆珊珊她们的言语,却故作镇定,寻思现下大会将要开始,唐璇势必要等到大会结束後方来问他,他得尽快想好应对的方法才是。
  林家再往下,便是新建的终南派和碧和寨,终南派来的是一位年过五旬的矮小精悍的汉子。他本也是终南派的一名寻常弟子,被灭派那日他有事刚下山去,幸免一难。重建之时,众遗下的弟子中数他武功为高,入派年代最久,便公推他为掌门人,便有了今日的终南掌门郝宗道。碧和寨中坐的是一位二十四五岁的女子,正是前任碧和寨梁亚迁的独女梁艺芹,她凭只身之力,重建碧和寨,当真是十分了得而可堪敬佩。
  而右手面的首位正是天下第一庄之称的德艺山庄,郁来风虽已地世十余年,但其余风依在,全武林莫不对其独孙“德艺公子”郁孤台崇敬有嘉。郁孤台淡然地坐著,温文而沈静,宛如神龛上的吕祖纯阳。
  德艺山庄旁边便是武林是最敬佩的一个门派──青鸟草堂。青鸟草堂无处不在,其踪迹无迹可循,派中有明文规定,凡青鸟草堂中人,绝不可以真实身份示人。但其主创者──董不言,并不是个神秘的人物。他虽并不经常在武林中露脸,便每当有大事发生,或有请帖飘至,他绝大多数都会欣然出面。他一身月白色的粗布儒衫,有点像乡村私塾中的古文讲师,谁又会想到,他竟会是一个了不起的大帮派的创始人。
  再往下是曾与江南林家齐名的华东丁家。但如今林家已衰,而丁家却依然值鼎盛时期。丁家回悠然而坐,他与这“银衫断剑”无甚怨仇,因而有一种“事不关己”的超然。而他身後那位俏生生的二八少女却不如他那麽平静,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一直望著被两个道士半拖半扶地带进大殿的江非尘,黛眉深锁,当三人经过丁家座前时,她忍不住大叫一声:“江大哥!”便要奔将过去。
  丁家回悠闲的脸色抖然一变,大手一伸便一把攥回丁佩柳,低声责道:“大喊大叫的,成何体统!”丁佩柳使劲地甩手,想挣脱,一边叫道:“爹啊,江大哥怎麽会变成这样啊,些臭道士怎麽可以这麽对江大可啊!江大哥是好人!”
  丁佩柳的一声使“江大哥”已使得殿中人为之怔动,现在这一声,“江大哥是好人”更是引起了公愤。“你说什麽?!”终南派的薛成首先怒喝一声,双目瞪如铜铃,随即碧和寨的梁艺芹也发话了:“这位姑娘此话真是石破天惊。武林这数十年来恐怕也没有这样的大事了。”说罢,她冷冷地笑了笑。
  站在旁边的别门别派或是无门无派也纷纷表示不满。
  丁佩柳被他们的气势吓得呆了呆,不禁往丁家回那边靠了靠。丁家回虽因爱女遭挫而心中极不痛快,但毕竟众怒难犯,只好起身抱拳谢罪道:“小女年幼无知,不知轻重,还望各位给老夫几分薄面,恕她童言无忌。”
  终南掌门郝宗道起身道:“丁六当家言重了。是我们太失礼了。”梁艺芹则是冷哼了一声。
  当众人的不满的嘀咕声渐渐隐去时,戚允杰也默默地坐到了戚家堡的座位上。他右手面是南江堡的少堡主冷川翔,左手面是青龙会的总舵主向子芾,他与二人只是一面之缘,因而也并没有去打招呼。青龙会再过去便是珍珑棋庄,这时还是一个空位,但大家却也并不怎麽惊奇。因为商恨雨向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再往下的神笔世家已坐有周绘青,他镇定自如,身旁站著他的副手祁彬。右面尾座是重建的青城派,与会的是掌门人丹阳子。丹阳子年愈古稀,本已归隐,但青城派遭灭门惨祸,身为青城派的弟子,无论如何也不忍心师门自此消失於武林。因而他重新出山,重建起了青城一派。
  十八大门派虽只来了十七派,但别的零落的门派,武当也准许他们一派派一个代表进入紫霄殿观会,至於游侠,也只是择其皎皎者列位。其余无法进入紫霄殿的人士,也一直徘徊於崇台和几座宫门处,不肯离去。
  在妙灵子的示意下,那两名小道士扶著江非尘到右侧的阶下,让他跪坐在那里,也就是郁孤台旁边。
  由於前些日子,一连三昼夜的掌门弟子决选,武当掌门玄灵子操劳过度,卧病在床,因而此次大会由大长老妙灵子主持,夏士传从协助。
  这时,妙灵子见江非尘带到了,与会者也来得差不多了,便朗声说道:“各位,六年前‘银衫断剑’横行江湖,创下连番血案,惨绝人寰,曾使武林人心惶惶。所幸天网恢恢,如今银衫断剑落网武当,此乃天意所至。今日,众位聚首武当,共商如何处置,敝派将以多数服从少数的方法,听从各位的意见。“
  话音甫落,殿中便是一阵骚动,有人叫嚷道:“这还有什麽好商量的,银衫断剑,罪孽深重,自当杀无赦,杀无赦!”他这一叫,便立马有三五个人附和道:“对,对,杀无赦,杀无赦!”一时间又群情激涌,似乎已达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血债血偿。
  十七大掌门虽都仍保持沈默,但赞同,不赞同或不置可否却已在神情上表露无遗,而他们不发言,也只是顾及武林中的礼数,少林乃是武林中的长者,少林方丈尚未发言,谁又会愈礼而率先发言呢?
  悟慈似乎感觉到众掌站的静默是在等他率先发言,於是他缓缓睁开双目,起身言道:“慈悲为情乃是我佛之心,老衲身为佛门中人,自然不赞成血债血偿。不过,既然妙灵道长有言在先,少数服从多数,那便是要看众位掌门的多数意见,老衲的意见也仅供参详,逝者已矣,何不宽待生者,予以教化,使之改邪归正,造福武林,这岂不比杀戳之更有意义?愿各位商之。”悟慈大师不紧不慢地说罢,然後回身向妙灵子合什一礼,便坐回原位。
  刚坐定,便听得一个清越的女声说道:“悟慈大师果乃有道高僧,慈悲为怀,固然可堪敬佩。但这银衫断剑穷凶极恶,罪大滔天,若不以严惩,何以对得起碧和寨,终南派,青城派,以及天阁府近千条无辜枉死的人命。”发言的正是碧和寨新寨主梁艺芹,杀父之仇,灭门之恨,她一思及便痛入心扉,她不由地银牙紧咬,也顾不及尊卑,便忿然道:“若不杀江非尘,我们碧和寨第一个不同意!”
  “对,对!”碧和寨门下纷纷响应。
  同样灭於银衫断剑之手的终南派也开始纷纷攘攘,其掌门人郝宗道亦起身道:“郝某也同意梁寨主的意见。江非尘杀戮太多,积怨已深,可杀不可赦!”他此一言,也无非是投了一票必杀票。
  随即青城派,崆峒派,华山派也纷纷要求格杀勿论,再接著南江堡少堡主冷川翔基於与碧和寨素来的交情也同意“杀无赦”,一时间,似乎又重新形成了一个要求“血债血偿”的同盟。场上,杀与赦是六比一,过半数即成定局,若再有三派同意杀,那江非尘便难逃血洗当场的下场。
  “各位!”一声清朗沈稳的呼声,本来喧嚷的大殿中渐渐安静下来,在众目的瞩视下,一位俊雅的青年公子起身站了起来,正是丐帮的新任帮主凌九霄。若提起这凌九霄,江湖上却极少有人听闻,但他却奇迹般地竟以丐帮帮主之面出席这次公审大会,这早已引起了众多武林人士的好奇和兴趣,都想看一看,这位少年帮主到底有何过人之处?
  “各位掌门各抒己见,或於情,或於理,在下均十分同意。丐帮之为生,靠的就是世人的慈悲怜悯之心,自己於人,在下自然亦奉行慈悲为情。但是,数月前,丐帮大会时,江非尘硬闯君山,敝帮十数名弟子命丧其手,怨可解,仇却不可不报。对於凌某个人来说,可以接受赦,但基於丐帮,以及武林来说,却只有一点,银衫断剑不可赦!”
  凌九霄说话果是非凡,两边都顾到,还将道理从个人上升到了大我,甚至整个武林的高度,不尽清楚地阐述了自己的观点,还不露声色地展示了自己的宽大胸怀,和对武林的忧戚之心。
  丐帮是江湖第一大帮,凌九霄此一言,更使得情势倒向杀的一边。
  这时,林圣宏也慢悠悠地站起身,道:“凌帮主真是胸怀广阔,在下就没那样的胸怀了。在下只知江非尘杀了在下的伯父,这仇势必要报。”他回头看了看在座的各位,又抬头对妙灵子道:“妙灵道长,看来这场中的局势已定,现在已有八派同意杀,而天阁府也为江非尘所灭,萧大小姐必不会反对,另外德艺山庄与天阁府乃是姻亲,自然也会同意,这样一来,就算其余各派全数要求赦,那杀也已成多数,还请道长定夺。”
  妙灵子微颔首,待林圣宏回座後,他转目望向萧曼姿,问道:“不知萧大小姐是何想法?”
  萧曼姿犹豫一下,她总觉得天阁府灭门惨祸另有蹊跷,或许跟江非尘毫不相干。萧曼姿道:“妙灵道长,不知可否容许小女子向江非尘问一句话?”
  妙灵子点头同意。
  萧曼姿缓步来到江非尘面前,问道:“江非尘,我再问你一次,天阁府的灭门血案可是你的所为?”
  丁佩柳知道这已是决定江非尘生死的关键,她大声叫道:“不是,不是,当然不是。江大哥忙著找他妻子,怎麽会好端端地去灭你们天阁府。萧大小姐,不是江大哥做的,你不要冤枉他!”
  “柳儿!”丁家回一把抓牢丁佩柳,厉声喝道。他可不想让武林人士误会他丁家与“银衫断剑”有什麽过密的关系。
  但此次公审大会的主角──江非尘,却是无言。他一直默然地跪坐在那里,浑然一座泥塑木雕,无知觉而没有生气。仿佛这一切与他毫不相干似的。
  见他不语,萧曼姿也难以抉择。她本来决定无论江非尘这次说什麽,她都相信。不料他却来了个沈默不语。这倒给了萧曼姿一个难题。
  “我同意杀!”正值萧曼姿踌躇之际,殿中却冷不丁地冒出一个低沈而漠然的声音,解了萧曼姿的犹豫,却也已定了江非尘的生死。
  而这个人,又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