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隐婵扬起头,冷冷道:“知道这种毒为什么叫做‘红消香断’么?残红消了,余香断了,你说还有可能重聚么?”
  唐菡绷着脸,一字一字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尤隐婵冷冷道:“当然是无药可解的意思。‘红消香断’的发作期本为一个月,先是高烧,再是红斑,最后全身溃烂而亡。也不知道你们怎么地乱治了,竟然保住了她的一条贱命,你们也该知足了!还要什么解药?”“无药可解?”唐菡正如一头冷水当头淋下,顿时从头寒到了脚。
  萧承旭问道:“水之珠也不行么?”尤隐婵见萧承旭这么关心萧璧仪,心中顿生不悦,瞪了萧承旭一眼,道:“我怎么知道?哼!不过,水之珠被我忘在了天香门了,虽说可以试上一试,但这一去便要一个月,怕没到那里你们都已经没命了。”
  唐菡道:“这又是为什么?”尤隐婵看着唐菡,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原来你还不知道。我方才撒的毒粉叫作‘沾衣欲湿’,也是一种无药可解的剧毒,它还有一个特点便是很会沾在人的衣服上,只要一碰触,便会渗入皮肤,中毒后,半个时辰之内便会没命。”
  “璧仪!”唐菡越听越心惊,慌忙抓起萧璧仪的双手,只见她细白的手指间已泛起隐隐的暗青的毒气,“璧仪――”唐菡的脸色骤然刷白。萧璧仪却还是浑不知觉,迷茫道:“娘,应该没事吧,我一点感觉也没有,可能是那位阿姨在骗我们。”
  “不许你叫她阿姨!”唐菡喝斥了萧璧仪一声,便冲到尤隐婵的面前,凌空一挥袖便朝尤隐婵打去,救不了女儿,她要肇事者陪葬。
  她们方过了两招,便听得身后郁孤台叫了一声:“璧仪!”,唐菡一惊之下,当胸中了尤隐婵一掌,被打退了几步。她也顾不得其他便回到萧璧仪旁边。只见萧承旭两颊发红,额头上还开始渗出大粒大粒的汗来,“璧仪!”唐菡慌然地从郁孤台怀中扶过萧璧仪,只觉得她的身子烫得像火炉一样,唐菡感到自己的一颗心都在颤抖,“璧仪,你觉得怎么样了?”
  “娘!娘!”萧璧仪的眉心深深地蹙着,“好难受啊。”萧承旭皱眉道:“怎么回事?”尤隐婵也似乎怔了一下,随即面无表情,默不作声。其实她也不知道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自己下的毒主,自己却掌控不了,对于尤隐婵这样专修毒物的人来说,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她当然不闷不作声,假作不屑搭理。
  “尤隐婵!”唐菡悲恨地大叫一声,将萧璧仪往郁孤台怀中一推,便欲冲去与尤隐婵拼命。“娘!”萧璧仪忽然又惊又惧地惊叫起来。“娘!”唐菡心中大惊,慌忙搂过萧璧仪,悲声道:“璧仪,娘在这里,别怕,没事的,没事的!”
  “不,不,娘,我。”萧璧仪颤颤地伸出手轻轻地触碰了唐菡的脸庞一下,又受惊般地缩了回来,颤声道:“我,我看见娘了。”“你说什么?”唐菡登时呆若木鸡,怔怔地望着女儿有了几分灵动之气的眼眸。“娘,我看得见了,看见娘了。”随即她缓缓地转过头,呆呆地看着郁孤台,柔声道:“你――郁大哥,你是郁大哥!”萧璧仪拉着郁孤台的手,惊喜地泪如下。“璧仪!”郁孤台也怔怔地望着萧璧仪,不知所以。
  萧承旭也一头雾水,尤隐婵应该没有那么好心地给萧璧仪解药,“难道是误打误撞,经毒攻毒?”尤隐婵则是沉着一张脸,口中虽不说什么,萧承旭却知道她心中一定是气得要死。
  “好!看见就好,就好!”唐菡的眼泪也抑制不住地滚滚坠下,她抬手擦去泪水,看也不去看萧承旭他们一眼,便扶着萧璧仪道:“我们走。”
  “你们――”萧承旭本想关切几句,再问她们到哪里去,却迎来了尤隐婵不善的目光,便叹了叹气,只好作罢。尤隐婵一把起他,道:“我们也走。”“但是江近阳还没来――”萧承旭迟疑着。尤隐婵忿道:“等了这么久,不等了,直接上珍珑棋庄,他若再不出来,一把火烧了他老窝。”说着,她一把攥过萧承旭的手臂,便往一边拉去。
  刚走出几步,又听得身后唐蒸惊呼一声“璧仪”,尤隐婵暗暗一惊,回头疑惑地望去,心道:“又出了什么事?”只见萧璧仪的身子已经软软地瘫倒了下去,唐菡和郁孤台都蹲在她身旁急呼她的名字。萧璧仪脸色发青,一丝黑红的鲜血沿着嘴角慢慢地流下来,“璧仪,璧仪!”唐菡脸上已经没了人色,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萧璧仪。
  “娘,璧仪是不是要死了?”萧璧仪已经气若游丝,有气无力地吐出一句。唐菡泪落如雨,摇头道:“不会的,不会的!璧仪不会死!不会的。”萧璧仪摇摇头道:“每个人都会死的,璧仪只是早一点去而矣。璧仪从小最大的愿望,就是想看看娘的样子,现在终于看到了,璧仪已经了无遗憾了――郁大哥,”萧璧仪转过目光痴痴地望向一直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守在她身边的郁孤台,缓缓道:“郁大哥,你的样子和我梦到的一模一样,真的,一模一样――”萧璧仪的声音渐渐地小去,终于消失于无声,“璧仪!”看着她苍白的小手无力地从手心滑过,摔落在了身侧的黄沙地上,击起一层薄薄的尘灰。
  “璧仪――”郁孤台的身子往后一斜,无力地跪坐在了地上。这一切像梦一样,中毒,解毒,又毒发,这一连串的变故,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得出反应,伊人的一缕幽魂已随风而视,丝毫不给他挽留的机会,而留给他的只有一个美得就像她的人一样的名字,和一个凄凉地也正如他的人一样的心痛。
  萧承旭一进悲怆而无语,他默默地望着盍然逝去的女儿,丧子之痛,失女之悲,他忽然仰天长啸一声,一双炯然有神的眼睛布满着血丝,他嘶声道:“真的无药可治吗?”尤隐婵被萧承旭的声音给惊了一下,她抬眼迎上萧承旭的眼睛,脸上浮现出一抹愧然的神色,轻声道:“二毒齐发,回天乏术。”萧承旭的脸上一阵抽搐,他失了魂一样的站了一会,然后回过身,默然地拖着步子,慢慢地,慢慢地,走了。
  尤隐婵无言地望着萧承旭落寞凄凉的身影,眼中也闪过一丝悲意。她慢慢地走到唐菡身侧,蹲下身递了一颗药丸到唐菡面前,轻声道:“你也中毒了,这是‘沾衣欲湿’的解药。”唐菡缓缓抬起一双红红的眼睛中盯着她,脸上的福气复杂而凄惨,忽然她右手一挥,打掉了尤隐婵手中的解药,再反手一掌,“啪”地一志脆响,尤隐婵的脸上现出了五条血红的手指印。唐菡嘶声痛喊道:“尤隐婵,不要你假惺惺,我唐菡做人做鬼也绝对不会放过你的!你等着!”
  尤隐婵轻抚了一下红肿的脸颊,一声不吭地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看着尤隐婵的背影,唐菡冷冷地笑起来,越笑越大声,越笑越惊心,猛地暴出一句:“尤隐婵,你就等着陪我们一起死吧。”然后又埋首萧璧仪的身上,低低地啜泣。
  郁孤台只是站在一边呆呆地望着萧璧仪苍白而无一丝血色的容颜,还是那么恬静,那么温顺,宛如在世。只是再也不会睁开那双美丽而空洞的眼睛无视地在四周搜寻着他的身影。“璧仪――”他在心中苦苦挣扎,他想让自己像往常一样地镇定自如,虽然他的脸上只一丝淡淡的哀伤,但他的眼底却多了一道深刻的伤痕,再也无法抹去。
  “你走吧。”唐菡忽然幽幽地说。郁孤台无语。“去找曼姿,你已经对不起她一次了,不要再对不起她第二次。”唐菡转过一双泪眼看了看郁孤台,“她和璧仪是一样的。”唐菡缓缓地抱起萧璧仪,黯黯地往一边走去,脚步异常地沉重,迎着夕阳。
  郁孤台失神地目送她们离去,一直站到她们的身影消失在了天尽头,一直站到满天星斗――
  珍珑棋庄的大门依旧紧闭着。一片黑暗,只有门檐上那只纸灯笼在风中无力地押运,似在发着无奈的轻叹声。当郁孤台回过神时,他已经重新站到了珍珑棋庄的大门前,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回到这里,只是他的直觉告诉他,下午的事有问题,而问题就出在这里,珍珑棋庄。
  这一切实在太巧了。神农叟指引他们去五里亭找尤隐婵要解药,恰巧唐菡也来了,二十多年的宿仇一朝了断,唐菡中了尤隐婵的毒,而从唐菡的话语中,她似乎也在尤隐婵身上下了不治之毒。这一切就像是一个预谋好了的圈套,引导着他一步一步地落下去。
  郁孤台抬眼看了看头顶匾额上“珍珑棋庄”四个清峻的大字,在昏黄的灯光的映射下显出几许阴森和凄清。郁孤台伸手过去想去敲门,却发现门竟是开着的。郁孤台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地将门推开了。门一推开,便有一股稠稠的,又带着腥味的气息迎面而来,随即“啪”的一声重物摔地的声音。郁孤台一惊,微一回头,便见一僵硬的人身斜斜地倒了下去。定睛一看,赫然竟是下午塞给他纸团的那个家仆。
  当下便有一股不详的预感浮上心中,他四下看去,见十数步以处背卧了一名家仆。郁孤台慢慢地蹲下身,查看了一下伤势。这家仆是被人从正面一剑割破喉管而致命,血液已经开始凝固,死去已有好几个时辰了,算起时间,该是下午他走后,这里便遭了洗劫。
  郁孤台走遍了整座棋庄,找不到一个活人,只有六七具尸体,但是“无病不治”神农叟却并不在其中。是什么人下的手?神农叟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他知道尤隐婵会在五里亭?商恨雨呢?二十年来,他向来足不了户,现在又去哪里了?这一连串的疑问将他团团地困住,他从来不愿去想这么多,也不愿插手进这些繁杂的江湖事,但是,他一定要插手,而且要插手到底。
  为他自己,也为他的璧仪。
  凶手做得干脆而俐落,现场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杀人的手法也极为变通,全是一全穿喉。在这种情况下,郁孤台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青鸟草堂。
  郁孤台缓缓站起身,眼角的余光却猛地瞥见门口竟不知何时直直地站了一个人,一身藏青色的长衫在晚风的吹拂下轻轻地飘荡,显得有些飘然出尘。“商庄主?”郁孤台并不认得商恨雨,这时只凭一种感觉有此一问。
  商恨雨看着郁孤台,轻轻地点了点头。他慢慢地走进门内,无言地看着无辜枉死的家仆们,眼中流露出一种悲哀和愧对。“是什么人杀的?”商恨雨突然问道。这些人全死于剑下,应该不是萧承旭或是尤隐婵下的手,而郁孤台也并没有带剑。
  “不知道。”郁孤台停了一下,又道:“神农叟不见了。”“你怀疑他?”商恨雨道。郁孤台摇摇头,却并不说话。他只是觉得太奇怪了,如果是被人杀人灭口的话,那神农叟应该首当其冲。难道是有人存心让他怀疑神农叟,而神农叟又不在,那包庇他的有商恨雨。有人想在他和商恨雨之间挑起纷争?看来是这样了。商恨雨回来时,看到的只有郁孤台和一屋子的死尸,按人之常情一定会以为是郁孤台求医不得而怒下杀手,但商恨雨却似乎并没有这样认为,而郁孤台也没有懒得去想。因而这一个局,就这样消失于无形。
  商恨雨叹了叹气,道:“青鸟草堂有问题。”郁孤台怔了一下。商恨雨道:“黄老偷儿先说天英二圣主便是董不言,我们原先不都不信,现在看来,却已早有**了。上官阴临终前写的一个草头,一个‘曰’字,想来也该是青鸟草堂的‘草’字的一半了。”郁孤台想了一下道:“不过,董先生的确完全不懂武功。”
  商恨雨道:“如果一个人的武功高到可以隐藏自己的武功,这的确是一件非常骇人的事。”的确,如果一个人有武功,竟然连江近阳这样的顶尖高手也看出出来,那这个人的武功也实在太可怕了。上官阴死了,临终前写了半个字,这使郁孤台很奇怪,丰官阴为什么不直接写一个‘董’字,而转个变要去写一个‘草’字呢,为什么不写‘青’,不写‘鸟’,而一写就是第三个‘草’字呢?这的确很奇怪。还有天阁府之谜已经解了,那么天阁府的画卷上提示的“重九岳阳”还要不要去呢?那里究竟有什么呢?萧承旭还想说些什么呢?
  二人相对无语。目光清淡,夜色蒙蒙,忽然晚风中隐隐地递来一阵悠扬的琴声,弦声淙淙,似流水,似秋风,如倾如诉,在寂静中的夜晚显得异常地凄凉。商恨雨平淡如水的脸色微微地一动,似乎被这柔肠百转的琴声牵动了他心中的某根弦,他近乎自言自语地幽说了声:“是她,她也来了――”
  郁孤台奇怪地看着他。商恨雨缓缓说道:“我本想在此避过一世,只论棋艺,不言其它,终此一生,终不可得。珍珑棋庄已毁,商恨雨也应不复存在。是离开的时候了,天涯海角,总有容身之所。终生黄梁苦蝇营,觉醒方知尤事空。”他幽幽然地说着,便转身径自飘然远去了,消失在了无尽的夜幕中。
  商恨雨的身影刚被夜幕所吞没,马上有一个窈窕的人影凌空掠来。那是个很美的女子,郁孤台也不得不承认她是他所见过的女子中最美的一个。虽然她的鬓角已有些斑白,但她的皮肤却还是那样地细致而丰润,就像三十出头的少妇。她的眉毛又长又细,凤目盈盈,流转间,便似在对人说话。她一见这里只有郁孤台一个人,显然吃了一下,但她却强作冷漠地问道:“只有你一个人?”
  郁孤台道:“是的。至少现在是的。”她的眼眸一闪,道:“这么说,刚才这里还有一个人。那人呢?”郁孤台道:“走了。”女子的眼神抑制不住地流露出忧伤,她抬起一双盈盈的美目呆呆地茫然地望向灰蒙蒙的不知名的黑暗,不住地喃喃道:“近阳,近阳,你为什么还要躲着我?我只对不起你一次,你莫非就要惩罚我一辈子?近阳,你太狠心了,太狠心了――”
  女子的泪水扑扑地落下,她转过身幽幽地走了,轻飘飘地,就像是一具幽魂,随着晚风飘飘荡荡――
  郁孤台忽然明白了:原来商恨雨就是江近阳,而这绝美的女子做是风恋棠。
  风恋棠为什么要来?江近阳为什么要走?
  这时,那悠扬哀婉的琴声又响了起来,更加哀怨忧伤,因为刚才还有一丝期望,而现在所剩的却只有失望,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