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一时凝肃,方巧柔实在不知道该表什麼态。
  老赵却是忽然起身,对方巧柔说:「走。」
  这一声,惊得眾英魂们看过来。
  老赵却旁若无人,只看他昂首阔步,往公园外的方向离去,完全不怕方巧柔不跟来。
  方巧柔果然也没敢不跟,连忙向佟爷、张师长点头致意后,努力跟上老赵的脚步。
  走出二十九军的临时驻地后,便回到喧嚣的台北街头。
  老赵造型一改,成了一名戴著白色帽子,穿著白色休閒上衣、白色长裤,以及白色球鞋,穿出那一身修长的身材,穿出了现代年轻人的轻鬆感。
  不过,方巧柔压力很大。
  如果是一开始,方巧柔的压力来自於老赵的帅气,估计传说中的肉食性熟女到了他的面前,都会自动变草食性。
  但是现在,沉默不语的老赵,给人的压力却是一种无以言喻,相当纯粹的烦闷感受。
  东绕西绕,好一会儿走上武昌街,方巧柔顿觉一轻,带来很强压力的烦闷感立时消失,不禁一奇,看向老赵帽沿下的脸庞。
  「妳会不会觉得很奇怪?我一个旅长也敢说走就走。」老赵忽然开口,虽然语带轻鬆,但隐隐带著一种沧桑的悲凉感。
  「嗯……有一点。」方巧柔还是有点难以适应,双颊微热,低下头来。
  「那是因為,重建二十九军时,我没有正式报到。」
  方巧柔瞪大了眼睛,抬起头来看向老赵。
  「不是我不想回到第二十九军,而是像妳们年轻人说的,回不去了。」老赵哈哈一笑,笑得方巧柔满心慌,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缓缓地说:「我不待在驻地,是我想活回我自己。至於穿上军服,只是因為我认同第二十九军。」
  脑中闪过刚才一些军官没穿军服的原因,方巧柔便推敲著老赵的话:「是因為驻地有很多任务,待在那儿就得把心神投注在那儿吗?」
  「不过是吃点苦而已,我还有自信。」老赵指著自己,随即指著方巧柔,冷冷地说:「问题是,现在你们的安危,是谁该负第一线的责任?」
  方巧柔顿时了悟:「您是说现在的国军?」
  「都说鞠躬尽瘁,我们这些死了快八十年的老东西,可以偷懒一下吧?」
  老赵是说得一派轻鬆,方巧柔却听得浑膺愴然。
  ——是啊,烈士,也是人啊……
  接下来,老赵不谈国事,尽谈生活琐事。
  一开始,老赵畅谈武术,太极拳、八卦掌、少林罗汉拳等等拳术,乃至於刀枪剑戟等等武器,这话匣子一开,老赵可有了笑顏,连方巧柔都感染到那开心的心情。不过可惜的是,方巧柔毕竟不是练武的人,实在听不懂什麼是无极桩、躺泥步,那鸭子听雷的模样,让老赵都摸摸鼻子,换个话题。
  接下来,老赵又谈起他的收藏品,都是一些古玩。儘管他不是箇中行家,不晓得什麼真偽,纯粹只是看好玩的,不过以他当时的身分,估计也没人敢明知是假的还送过来,所以他没有很计较。不过,让方巧柔惊讶的,还不是老赵会看鑑定古物的电视节目,而是他竟然会亲手修补自己的收藏!眼看方巧柔一脸狐疑的表情,老赵有点孩子气地脸色一板,要方巧柔把家裡坏掉的古玩拿过来,这就当场修好给她看。方巧柔一愣,旋即苦笑,表示自己家裡没有古玩,恐怕也就她身上那道护身符是骨董了。
  老赵一听是护身符,撇著嘴,顾左右而言他。方巧柔一乐,明白这道门术法实在太為难他了,所以配合他换个话题,谈谈山东、河北、河南、陕西的山水风光。儘管老赵口才有限,没能让方巧柔听出什麼有无中的山色,而水景说再多也就是古人所感嘆的天上来,不过方巧柔不得不佩服的是,这位抗日英雄走过的路很长,看过的书很多,比教社会科的老师还厉害,因此真心地讚了一句。老赵得意地笑了,原来,他小时候可没办法像现代人一样享受国民教育,很多很多书都是从军以后才开始念的!
  方巧柔一愣,人人都说军人是武夫,可眼前这位武夫的学问竟比一堆学者都要好,这究竟是前贤头脑太好,还是后生晚辈实在太应该检讨?為了避免自己越想越自卑,还是连忙换个话题。
  走著走著,穿过中华路,来到传说中的西门町。
  儘管国庆假期,人潮集中在大大小小的活动中,不过也不知道是老闆们為了生意不要生命,还是员工们钱歹赚、子细汉,许多门市都没关门,服务业精神都让老赵开玩笑地说抗日精神有传承了。
  不得不说,两位就这样边走边聊,回头率真的很高。
  方巧柔一身浅紫色洋装,虽然不是很昂贵的款式,但是胜在低调的优雅。而老赵的休閒风格,更是低调的帅气。偏偏两个低调走在一起,变成某种形式的高调,赢得高回头率还真是赢得理所当然。
  也幸好老赵虽然看起来年轻,但沉稳的气质,迥异於时下年轻人,所以他与方巧柔走在一起,倒还像是事业有成的哥哥利用假期,陪妹妹出来逛街。
  晃呀晃,方巧柔听了很多老赵死后才开始的生涯。他也曾旁观过脚踏车趴趴走的年代,他也旁观过赶火车的年代;他也看过黑白的电视,他也听过电台的狗皮膏药;他也笑过一群求明牌的笨蛋,他也气过一群不争气的卡奴……在老赵的叙述下,他看过台湾近七十年的歷史。
  当然,老赵也不是一直窝在台湾,他也很常回到家乡,回到战场遗址,回到驻地遗址,有时还在华北、华中一带閒晃好几大圈才回来台湾。不过方巧柔听起来的感觉,老赵有了好几个故乡,至少一个是出生地,一个是扎营驻地,而台湾也是其中一个。
  说到这,老赵的话越来越慢,方巧柔也意识到气氛越来越沉。
  「现在,有些台湾人认為我们是外国人。」老赵压一压帽沿。
  方巧柔心神一紧,明白开始了。
  「好吧,就算是外国人——嗯,我算是外国鬼了。」老赵淡淡地说:「不过外国鬼又怎麼了?对不起所谓的本国人吗?」
  方巧柔头一低,感到很复杂。
  「我不是在说妳,而且也看开了。」老赵瞥了方巧柔一眼,淡淡地说:「只是一些长官很看不开,到现在都觉得国家亏欠他们,到现在都觉得台湾人很不友善,实在是……哼,我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方巧柔抬头,有点明白。
  「台湾海峡,现在是一个模糊的界线。」老赵换话题,口气还是很淡:「如果认同两岸一国的人多,界线就会淡化掉。如果认同两岸两国的人多,这道由眾生意念形成的界线就会让此岸是一个世界,对岸是一个世界。」
  方巧柔一惊,有种难以面对老赵的感觉。
  老赵却不以為意,只是笑说:「我没差,你们开心就好。」
  结束一个沉重的话题,不料,又是一个沉重的话题。
  虽然又开始谈起生活琐事,但是老赵的表情,有点像是怀念过去的样子,让方巧柔不禁感到感慨,战火无情,让老百姓成為军人,又让军人成為烈士。
  不过,老赵倒是摇摇头:「妳觉得面对战争,该有的思考是什麼?」
  「止戈為武,终结战争!」方巧柔坚定地说。
  「那是战前与战后的思维。」老赵还是摇头「我问的是战争中。」
  方巧柔一愣,不禁提问:「这有什麼差别吗?」
  「你们现在不都要学英文吗?」老赵不答反问:「妳觉得过去、现在、未来三种时态,可以混為一谈吗?」
  「不能……」方巧柔忽然好像有点明悟了。
  只听老赵说:「在战前,想的是如何阻止战争的发生,能不打就不打;在战后,想的是如何阻止战争再次发生,流的血够多了,该记取教训了。但是在战争的当下,就要抱持著下地狱的心态,守护自己的立场,开杀,就开杀!」
  方巧柔点点头,只是有点心疼地说:「為什麼要抱持著下地狱……」
  「一定要!」老赵非常坚定地说:「杀人,是不好的,这点一定要随时提醒自己!我们奉命杀人,是因為有比个人道德操守更重要的事情要守护,但不代表我们该把杀人当成一件光荣的事情!」
  方巧柔一愣,只觉这番道理好像在哪看过……
  「『杀人眾多,以悲哀蒞之!战胜,以哀礼处之!』妳可以自己去找《道德经》来看一下。」老赵严肃地说:「我练武多年,不是為了杀人,是為了保护自己,保护我要保护的人。所以在战争的当下,我杀了很多鬼子,但在战后我却很少拔刀。」
  方巧柔点点头,对老赵所说的守护精神表示理解,更為升旗时老赵拔刀感到惭愧,於是為老赵也為自己换个问题:「这样的话……也不用下地狱吧?」
  老赵摇摇头:「没有下地狱的精神,会被一些听起来很有道理,实际上根本不切实际的高调洗脑后,放下手上的手榴弹与大刀。」
  方巧柔一奇,想了想,旋即明白地说:「是类似和平可贵、人命无价、战争是无情的、今日之敌未必不是明日之友这一类的话吗?」
  「和平当然可贵,人命当然不能以金钱计,战争当然是无情的,但是在战争的当下,再说这些有什麼意义?既然不能在战争发生之前就记取上一次战争的教训,阻止这次战争的发生,那麼开杀的当下,又想这些要做什麼?」老赵冷酷无情,彷彿手上就拿著一把大刀,杀气腾腾:「不错,战争,几乎是有害无益,但是杀死敌人,并不是杀死同為人类的同胞,也不是杀死未来朋友的可能,而是彻底终结掉眼前的敌人,让他不再有办法开杀!只要少一个敌人,就少一个可能杀死自己、杀死自己要守护的人的威胁!」
  方巧柔感到震撼。
  倒不是老赵的杀气有多麼凛冽,而是他的话,是多麼简单易懂,偏偏过去自己却不曾想通。
  「要说我们是屠夫,要说我们会下地狱,无所谓,我们便是干几回屠夫又何妨?下地狱又何妨?」老赵笑了:「反正,高谈阔论的傢伙也不会上天堂,不过是比我们晚到几步罢了!」
  这一笑,虽然没有引起旁边路人的注意,但在方巧柔的眼中,周遭诸多肉眼看不到的存在无不颤慄,显得这一笑不是寻常的一笑,而是震天价响的狂笑!
  「说得好啊!」
  这一声讚嘆,惊得方巧柔回头。
  且看来者一头乱髮,满脸找不到记忆亮点的大眾脸,又穿得一身黑,正是乱没品味,却又笑得很是邪魅的綾罌!
  方巧柔一笑:「你回来了?」
  「这个嘛……算是吧。」綾罌想了想。
  方巧柔不解,看了看,把綾罌从头到脚扫视几回:「难道你是用千里投影之类的术法吗?」
  「我像是那麼无聊的魔吗?」綾罌翻了一记白眼:「我的意思是:身為来自魔界的魔君,来到台北,算是回来吗?不过对妳而言,妳的苦命同学到底是从台南回来了。」
  方巧柔一笑,对於綾罌还能说这些没啥营养的话,放心不少。不过,在看到老赵上前,盯著綾罌上上下下后,不禁紧张起来……
  「你怎麼这麼狼狈?」老赵开口便问。
  「你还敢说?」綾罌没好气地骂道:「都打完了你才回到台湾!」
  「不过就是几个和尚而已,有必要打成这副德性吗?」老赵还是不解。
  「亏你说得出来!」綾罌骂道:「那可是护法、护法啊!」
  「所以呢?然后呢?」老赵看了看,歪著头想:「本来我还不想理会今年的操演观礼邀请函,是你说要帮手我才回来的,结果不到七十二小时就打完了,怪我囉?」
  在旁的方巧柔一愣,一方面是实在看不出来綾罌究竟哪裡狼狈,一方面则是没想到綾罌在开打前就找过老赵,只是貌似老赵当时还在国外。
  是说七十二小时……綾罌是边打边讨救兵吗?这是怎麼办到的?
  「呿!」綾罌大有一种无法沟通的表情,而是看向方巧柔。
  不过,对上眼后,一时之间,綾罌竟是不知道要怎麼开口。
  方巧柔也明白,一方面綾罌清楚自己不喜欢他打死叶情报员的作风,一方面铁荒紜在投影时更挑明了是自己去求铁荒紜讨救兵的。若说后者还涉及到魔君的尊严,有点闹彆扭的情绪,那麼前者更是原则问题,非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决。
  不过,一人一魔,彼此对看,心神不必交流,自然呼应沟通,看得老赵摸著下巴,贼贼地笑了一声。
  綾罌翻了白眼,方巧柔更是恼得别过头去。
  老赵一乐,笑说:「咋?千言万语都吞了回去啊?不怕噎死啊你们。」
  方巧柔连忙摇头:「没什麼千言万语。」
  綾罌更乾脆,直说:「你不懂。」
  「嗯,我不懂没关係,你们年轻人懂就好。」老赵故作老成。
  不知怎的,这话听起来怪怪的,方巧柔乾脆加快脚步,以策安全。
  綾罌更是频翻白眼,满脸是「我比你老好吗」、「她根本就不是我的菜」之类的话语。
  走著走著,穿街过巷。
  还算是喜欢逛街的方巧柔,并不会觉得累。綾罌、老赵这两位非人类,更不会把这区区几公里的路程放在眼裡。於是这走著走著,竟来到龙山寺一带。
  趁著等红绿灯的时候,方巧柔看了看周遭,不禁一愣,看向老赵。
  「怎麼了?」老赵问。
  「我们这是要去哪?」方巧柔反问。
  「妳不知道?」綾罌也问。
  「我怎麼知道?」方巧柔无辜了。
  「往这走,就能到老铁的家。」老赵指著一个方向。
  方巧柔一呆,不禁问道:「我们这是要去见铁先生?」
  「要不然妳觉得我要带妳去哪?」老铁问。
  「我还以為是要去看什麼操演……」
  话未说完,老赵摇头:「那是佟爷他们的事。」
  「可是张师长约过我……」方巧柔有点紧张。
  「妳很想去看操演?」
  「哦……」
  「佟爷他们為了募兵伤脑筋,差不多是看到汉人都想谈谈他们守护中土世界的理念了。」眼看方巧柔有点迟疑,老赵便直说了:「阴阳两隔,人鬼殊途,好不容易遇到能看得到他们的汉人,那跟看到他们的亲人没有差太多啊。」
  方巧柔一愣之餘,不禁心中有些难过:后生晚辈可曾对得起这些先烈?
  「所谓操演,主要是给那些孤魂看的,希望藉此招募到更多兵力,妳有没有去看都没差,就算妳要签志愿役,也该是人间的第一线,而不是冥冥之中的幽灵部队。」老赵眼看绿灯,率先踏出第一步:「要是怕不好意思,我去讲就好。反正带妳走出临时驻地,他们也知道我的立场了。」
  方巧柔点点头,跟著走,算是明白老赵的意思,於是问道:「那為什麼您会想到带我去找铁先生呢?」
  「听说是要找那个叫铁荒紜的算帐。」綾罌没好气地说。
  方巧柔一愣,不晓得这是在演哪齣。
  原来,早在綾罌一掌拍下,将叶情报员打死后,他便惊觉有股强大的气息直逼台湾。稍一感应,便知是佛门高僧,而且那气息还似与一甲子前的阿乞叉罗尊者同个宗门!
  綾罌心知对方就算能放下仇恨,估计也要把自己的福报与神通炼化掉,所以躲藏起来,积极养伤。
  然而养伤是养伤,可也架不住断痴、南尘、解絮三位高僧的联手探索,才养伤养个六天左右,綾罌的行踪就被发现了。没多久,又来了正原、石心,接著又来了幻情、捨渡,七位高僧的联手,纵使没开杀,尚未完全痊癒的綾罌也没勇悍绝伦到打出重围。因此,他一边被逼到台南,一边保留实力,观察中土世界中有谁能帮他。
  不料,身有重伤,又要只战不杀地应付七位高僧,还要保持实力,加上中土世界也不算太小,直到週三晚上,綾罌总算联络到老赵。老赵倒也讲义气,朋友一场,没有因為对手是好几位高僧就回绝,表示会尽快回台。只是世事难料,老赵好不容易赶回台湾时,已经是昨晚深夜,恶战结束。
  「你也真瞧得起我,还真要我撑七十二小时啊。」綾罌没好气。
  「你跟叶情报员那一战也算震撼整个中土世界了,不过我可不知道你被爆头过啊。」老赵一派轻鬆地说:「而且,我一回来,不是跟你传音过一次,交代一下原因,现在还陪你来找老铁算帐吗?别说我不替你出口气啊。」
  方巧柔不禁有点紧张:「请问这跟铁先生有什麼关係?」
  綾罌略感稀奇,显然没想到方巧柔会替铁荒紜紧张,而不是先问现在去找铁荒紜跟她有什麼关联。
  「因為我没办法尽快赶回台湾,就是因為老铁拜託我去找回一个人。」只听老赵说:「听说这个人,跟妳都是恢復鹰王记忆的关键。」
  老赵没办法及时回来帮忙綾罌,方巧柔算是听懂了;寻找恢復鹰王记忆的关键角色,方巧柔是不知道為什麼,不过更不晓得為什麼自己也是关键角色,所以听得满头雾水,準备追问。
  「别想那麼多了。」綾罌眼看又陷入深思的方巧柔,不禁开口打断:「反正跟那个叫铁荒紜的傢伙见面,问题就解决了。」
  方巧柔一愣,不禁问道:「怎麼听你的口气,一副不认识他的模样吗?」
  「都跟妳说了,对你们而言,我算是来自魔界,不认识你们这个世界的高手有很奇怪吗?」綾罌斜睨著方巧柔。
  「那你又怎麼跟阿乞叉罗尊者遇上?」方巧柔还是不解。
  「路过啊。就像丹隐门那两个小鬼,他们孤儿院被『血魂之焰』灭掉后,吾界就派出魔者。」綾罌没好气地说:「重点不是你们的悲剧,而是出现通缉犯的行踪线索!当然,对付威胁吾界的存在,由我出马可算是高规格的了!」
  方巧柔闻言,看向綾罌的眼神有点不对劲。
  綾罌哪还不晓得方巧柔的意思?气得忙说自己可是魔族储君,要求方巧柔收回那种看闯祸通缉犯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