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鐘响,滑手机、聊天、睡觉各种欢乐仍未止息。
方巧柔捧著小说打发时间,顺便留意一下周遭的同学。稍一打量,国文这科分两组,大概是以学号的奇、偶数区分。因為这裡是奇数,所以身為偶数的綾罌并未出现。
妙的是,比洋娃娃还精緻的同学进来了。只见理应成為眾人目光焦点的她却浑无存在感,慢条斯理地看了看,选择前排角落的空位子。虽然她从头到尾几乎没看方巧柔一眼,但是方巧柔直觉意识到,就坐在左旁的她应该是觉得才刚见过的自己,熟悉度胜过其他同学吧。
儘管六、日两天的游歷,已经让方巧柔明白自己的护身符非同小可,但也没想到还有外加亲切值……
胡思乱想不多时,眾人忽然安静,原来是老师到了。
只见这位老师头髮乌黑,戴著眼镜,满脸被智慧刻划的痕跡,一身轻便但不随便的衬衫与西装裤,走动间却异常矫健,比绝大多数的年轻人更像年轻人,看来是一位很有故事、相当传奇的老教授。
插好麦克风,老师也不囉嗦,开口便是:「本来呢,这学期的授课大纲印好了,可是放在研究室,忘了带,下一节课再发。」
学生们纷纷安静,觉得老师真够直接的。
「我们这学期的课本,是用系裡头编的,可能有的同学知道,听你们的学长姐讲过。」老师亮了一下手中的课本:「如果要自己买,可以,不过要记得这本的封面长这样,别买错……应该也不会买错,学校的书局也只卖这一本。如果要统一订的话,那是比较方便,不过就得要有一个同学比较辛苦一点,下课的时候你们决定一下。」
学生们一愣,够乾脆,有条理,这究竟是几岁啊?
接下来,讲授内容天南地北,有时学生实在摸不著头绪,有时以為跑题跑严重了,但有认真听课的学生听到最后,会赫然发现箇中逻辑清楚,系统脉络昭然若揭,从阅读到写作说得详详细细,程度也从高中衔接到大学。不过,真正认真听课的学生很有限,所以不少学生便觉得老先生嘮叨,根本就听不懂他究竟想说什麼。
方巧柔虽然领悟力不差,但忽然碰上这种等级的上课模式,笔记可得狂抄才能抓到一些脉络。抽空偷瞄一下左边的洋娃娃同学,只见对方坐在那,实在比洋娃娃更安静,真不晓得究竟还有没有所谓的意识。
中途下课,老师放下麦克风,提杯出门。
然而让方巧柔嘆為观止的是,不过低个头拿小说,不到三秒就完全看不到老人家的踪影,如此矫健身手,与那头黑髮确实相衬。
感嘆老师神龙见首不见尾之餘,方巧柔忽然注意到洋娃娃同学拿出了笔记本与原子笔,运笔疾飞,写了几个字、画几个箭头变收了起来,继续坐在原位,一副又是待机状态。儘管一愣,感到好奇,方巧柔却又不敢过去直接询问,只好去洗手间,过著属於自己的生活。
再度上课,发下授课大纲,学生想恍神都办不到了。
「考试呢,只是稍微检查你们有没有在看书,给个合理的分数,别让系上為难而已。」老师淡淡地说:「不过我是觉得不用考到两次,你们想考期中,还是期末,这给你们自己去决定,有一次的考试成绩,就可以了。」
针对这点,大部分的学生自然是欢喜得紧,只有极少数分分计较的学生还在考量著考试方式与成绩比重。不过大致而言,这点还不足以震惊所有人。
「课文,一个学期讲个五到六篇,也就可以了。你们已经不是高中生,不再像以前那样累积非常基础的知识,而是要学会更扎实的底子、更深入的角度,更需要思考而不是只有死背。」老师看了一下手上的大纲:「这几篇是暂订,正式上课后在考虑看看。」
针对这点,大部分的学生更是欢欣鼓舞,毕竟学得越多考得越多,脑袋瓜不够用。
「出席的部分,我不会太常点名,那实在花太多时间了。」老师此语差点就要引起台下学生的欢呼。但是,下一段话却让学生不自觉地抖了一下:「我也不会刻意去记你们每个人的脸跟名字,只要现场出席率差不多,别太超过就好。反正,时间久了,谁常来,谁不常来,其实也都心裡有数。」
「你们最关心的部分,除了考试,应该就是作业。」老师扫视群生,淡淡的口吻,学生却觉得欢乐不起来了:「这个文言文一百条文法,每年我都会出,你们如果有认识的学长学姐,可以参考,但不要全抄,至少例句自己找一下,不要考验我的记忆力。没被我抓到,你其实还是不会,那没意思;被我抓到,你还要浪费时间重写,那更没意思。」
说真的,学生之所以想恍神也办不到,就是针对这个作业。
哪怕整个学期就这麼一个作业,而且还是期中考週交半成品,期末考交完成品,但是文言文,不怕的学生不到一半!文法,不怕的已剩不到三成!共要一百条,现场还保持镇定的学生,只剩下方巧柔左旁的洋娃娃同学!
「你们一定会说:『老师,做这很累!』『老师,為什麼要学文言文?老师真的一定要一百条吗?』」老师的沉稳气场实在了得,竟是稳住了全场:「这些问题我都知道,你们的学长学姐也都在私底下抱怨过。但是,你们可以问问比较成器的学长、学姐,看看他们累不累?肯定会累。但是累过之后,有没有比较看得懂文言文?他们肯定会说:『有!』」
儘管这是為人师长常说的话,但是心中不断抱怨的学生,也不得不服。
「而且,中文系的学生上大一国文,连个文言文作文都不会写,那就太离谱了点。就算不要多文言,至少也得比白话文更简洁一些,看得出一点文言文的样子吧。」老师还是淡淡地说:「要是我要求你们写三篇文言文作文,却没先经过这种文言文文法的训练,能把作文写得像样一点的同学,恐怕非常少数。所以上学期不出其他作业,就让你们专心地去找资料、读古文,学多少算多少,就以一百条為一个目标,要求自己,下学期才能让你们自己发挥,一个学期写三篇文言文作文当作业成绩。」
说实话,这个时候的学生们,除了以恶毒的眼光盯著大纲的作业项目,还真难把老师的话听进去。不过,日后学生们在面临中文系的种种课程后,成器一点的会记得这位老师是多麼地用心良苦……
「老师。」一个坐在后排的女学生举手发问:「学长姐真的都有找到一百条文法吗?」
「你们可以直接找学长学姐问啊。」老师的微笑有点神祕:「不过,要先确认他有没有过这科,而且是不是我教的。」
眾人一整个抖擞起来,顿觉这个神秘微笑真不单纯。
「他们写得好吗?」又一个同学发问。
「什麼叫做好?」老师反问。
「就是……能让老师满意吗?」发问者有点小心翼翼。
「你们在高中有做过这样的作业吗?」还是反问。
眾人面面相覷,纷纷口说没有,或者摇头。
「既然没做过,那就是第一次尝试。第一次尝试,没有满不满意的问题,只有有不有心的差别。」老师再次微笑,不过这次就少了几分神秘感:「你们不用太紧张,去看、去试就对了,不用怕当不当掉的问题,这没什麼好怕的。真要怕的话,要怕能不能学到东西。」
眾人一听,反应快一点的都鬆了口气,总算明白老师的底线在於态度,而不在於程度。当然,程度奇差无比的,估计老师也难以接受,不过那样的学生也上不了中文系,早是校门口外之辈,所以老师盯的是大家的学习态度。
不过,眼尖的方巧柔却注意到老师的眼神,却是失神了一瞬。略一回味,那一瞬似是在怀念,当下便警觉到过去的学长姐中,恐怕还真有能让老师满意的高手存在。儘管素来不好强,而且文无第一,但是略一思索,想过这一科估计没什麼困难,然而想在这一科取得优秀成绩,恐怕真下狠功夫……
交代清楚,延续上一节课的话题,老师继续说明读书的方法。
或许是因為授课大纲的震撼,大伙们总算比较习惯老先生的风格,有在听课的同学都在脑海中跟著天南地北起来。
时间过得不算快,但无聊感既然消褪大半,感觉不多时便已中午。原以為还会像上一节那样延迟下课,不料这节倒是掐得恰好,话毕便是鐘响。
正当学生们以行动阐释天南地北,方巧柔也準备离开时,却被洋娃娃同学拦下了。
「信箱。」
眼看著对方把纸条递过来,方巧柔只好接下,一看,那娟秀无比的字应该就是对方的名字与e-mail。信箱也还好,不算奇怪,但是「万谷诗」这个看似人名的三个国字,不知怎地让方巧柔觉得有点诡异。
然而,说声谢谢,收下纸条后,对方——万谷诗却浑然没有放方巧柔离去的意思,还真让她有点小错愕。
「信箱。」空灵的声音没有什麼情绪,遑论不满。
方巧柔整整想了五秒多,忽然懂了万谷诗的意思,於是连忙抱歉,赶紧拿出便条纸,写下自己的信箱后递给对方。
「谢谢。」
眼看著万谷诗道谢后,转身就走,方巧柔忽然来了一股自己都不知道从哪来的勇气问道:「请问要信箱的原因是……」
「笔记。」万谷诗回身轻言,旋即离去。
中午用餐时间,方巧柔虽有满腹疑惑,但疑惑不能当食物,没有热量跟营养可言,所以离开教学大楼,到综合大楼的地下餐厅觅食去。
晃了晃,幸运地找到一个空位,所以放下包包佔个位子。只是,平时自己会想点的菜都不能吃,有点哭笑不得的方巧柔,只好在素食区夹些看似没那麼油的青菜,在大排长龙中等候结帐。
好不容易结帐完,回到位子时,赫然发现綾罌就坐在这一桌的另一边,一整个不知道这是怎麼办到的方巧柔,也不晓得要不要坐下来。
「坐啊,这麼客气干什麼?」綾罌吃著当归麵。
「刚才你就坐在这边吗?」方巧柔坐下,把包包放桌下。
「在妳去排队之后。」眼看著方巧柔一脸古怪,綾罌解释著:「原本坐你前面的仁兄吃完了,换我来坐,有很奇怪吗?」
「你真的没用什麼手段?」方巧柔满脸怀疑,简直是肯定。
「至於吗?」綾罌一脸不屑,差不多就是「没必要為了妳」的意思。
方巧柔实在没法子,只好开动。
边吃边聊,话题围绕在开学第一天的早上两堂课。
关於大一英文,方巧柔觉得日月无光,綾罌却觉得还好。前者白了后者一眼后并指出程度差距,后者笑了前者好一阵子才说这是智商问题。
既然英文没什麼共识,那只好说起第二堂课的大一国文。綾罌觉得他那边实在没什麼好谈的,所以大多是方巧柔在说这边。
妙的是,方巧柔这边的国文老师恰巧远远路过,加入结帐行列。
「耶。」方巧柔忽然突发奇想:「你觉得这个老师怎麼样?」
「哪方面?」綾罌远远看了一眼。
「你不是说值得你注意的存在,都有一首印象曲吗?」
「拜託,这间学校是很奇妙没错,但妳也不能看到影子就开枪啊。」綾罌哑然失笑:「还是说,妳真的很期待非人类老师来教妳功课?」
方巧柔注意到话中有话,连忙追问:「这间学校很奇妙?难道真有什麼七大不可思议之类的传说吗?」
「妳真的是被某岛国荼毒地太严重了。」綾罌有点被打败的模样,从胸前口袋取出一个银色十字架:「这间学校有这个,不过不是银製,而且大多了。」
「十字架?」方巧柔一脸质疑:「这有用吗?」
綾罌一愣,旋即又是失笑:「该不会是连我这个恶魔都拿得了十字架,所以让妳觉得它根本没用吧?告诉你吧,本来没有用的,但在两千年来数以亿计的人类信仰下,它还真可以像华夏的道门法器一样,用来驱逐妖魔。」
「那你呢?」方巧柔质疑神色根本没退。
「一般妖魔有意害人,就会触发十字架的信仰愿力,狠狠地被镇压。」綾罌把玩著十字架:「而我,只是来观光旅游的,用平常心度过每一天,十字架就只能是十字架,懂吗?」
方巧柔一愣,这才明白,一会儿才问:「那你说学校有这个是……」
「教堂啊。」綾罌一脸古怪:「妳该不会没看到,教学大楼的对面有一座教堂啊。」
「哦……」听綾罌这麼一说,方巧柔还真的恢復了点印象。
「这间学校歷史悠久,当年是一群西洋和尚兴的学。」綾罌收回十字架,继续吃麵:「儘管歷经一些战乱,復校时也没忘本,盖了这座教堂,所以这座学校算是有了一股守护力量。当然,这力量也不是万能的,自作还是只能自受,别指望它為人类付出多少。」
细细品味綾罌的话后,方巧柔忽然意识到离题,连忙问回原题。
眼看著老师还在排队,綾罌再看一眼,便笑说:「跟妳一样。」
「什麼意思?」方巧柔一愣。
「很有福分啊……」眼看著方巧柔一脸茫然,綾罌邪气森森地笑说:「我都忘了,妳这肉眼凡胎,什麼都看不到。」
话声方落,綾罌忽地念念有词,在方巧柔面前一弹指,随即收手,继续吹著热气吃著热麵。
方巧柔既听不懂綾罌是在念什麼,更搞不清楚那记弹指有何妙用,正要询问之际,忽然餘光似有奇特,连忙转头一看……
不得了了,五彩繽纷,世界都变明亮了!
当然,在此之前,世界也是彩色有光,而非黑白黯淡。但是弹指一过后,方巧柔忽然看到来来往往的人们身上,都有各式各样、各种顏色的光芒,让她目不暇给,一整个不知道该往哪看才好。
「嗯,看来那部电影的灵感还不错。」綾罌悄悄指向方巧柔的国文老师,邪魅地笑说:「妳看到了什麼?」
「一层层的金色光晕,怎麼好像……佛像后的光圈?」顺著綾罌的手指方向看过去,方巧柔看得目瞪口呆。
「再看仔细一点。」
「嗯……咦?老师是戴十字架项鍊吗?怎麼我上课时没看到?」
「除了霓虹灯或LED灯,妳是看过发光的十字架喔?」綾罌笑坏了。
「还真没看过……嗯?」方巧柔反应过来,看向綾罌:「你的意思是,老师身上的十字架跟佛光一样,都不是肉眼看得到的?」
「没错。」綾罌指著方巧柔的眼镜:「我在妳的眼镜上加持了一下,某种程度上妳也算是拥有魔法道具的魔法师了。」
儘管有点质疑綾罌的本事,但暂时选择不计较的方巧柔,悄悄指向已经离开餐厅,健步如飞的老师:「為什麼老师身上又有佛光,又有十字架?」
「就说了,跟妳一样,很有福分啊。」綾罌继续吃麵。
「什麼意思啊……」忽然间,方巧柔意识到綾罌的意思,轻声问道:「等等等等,你是说,那是老师的护身符?」
「总算开窍了。」把麵吃完,只剩热汤慢慢喝,綾罌笑说:「妳只要打听一下,就会知道老师的母亲是信佛的,长年吃素,但家人都吃荤,所以也不勉强大家,只在大年初一那天全家吃素。反正,除夕夜围炉饭大鱼大肉,隔天吃个一天素也是刚好而已。」
「不会吧!」方巧柔实在相当震惊:「一年就吃一天素,这样也能让老师身上有佛光出现?」
「母子情深。」綾罌的笑容虽然邪魅,但是眼神的锐利,让方巧柔都快抬不起头来:「老师的母亲长年信仰佛门,虔诚的心念都花在儿女身上,哪怕妳这位老师是乾嘉学派的传人,读的是儒家经典,但是只要他一丝孝心尚在,他母亲為他拜佛的功夫就不会白费。」
「那十字架呢?」方巧柔一边消化著綾罌的解释,一边问道:「总不能老师的母亲还信上帝吧?」
「信上帝的,是他的姪儿辈,甚至姪孙辈。」綾罌慢慢喝著汤:「同样的道理,晚辈虔诚地信上帝,愿上帝照看著他们与他们的家人,谁对他们好,谁就越能得到这种无形的十字架。」
听綾罌这麼一说,方巧柔虽然不晓得该怎麼验证,也不晓得如何反驳,只能默默地吃饭。然而,餐盘上的食物才恰恰消灭了三分之二,方巧柔忽然顿悟到一个道理,不禁愕然,看著綾罌。
「想通了吗?」已经喝完汤的綾罌,又继续听音乐了。
「该不会,人人身上都有无形的护身符吧?」方巧柔的声音有点颤抖。
「怎麼说?」
「只要一个人不要活得太糟糕,没到眾叛亲离的地步,他总能从一些亲朋好友的身上获得祝福。」眼看著綾罌点头,方巧柔继续推敲:「你之前说『思想產生信仰,信仰產生力量』,其中思想的根源之一,就是最最诚挚、发自於内心的情感吧?」
「把问号换成句号吧。」綾罌点点头:「或者说,换成惊嘆号,会更符合妳现在的心情。」
「那為什麼这世上还有那麼多的不幸呢?」连方巧柔自己都觉得问急了。
「世界上就只有护身符,而没有催命符吗?」綾罌的眼神益发冷峻,逼得方巧柔越来越胆寒:「丫头,不知道默默祝福妳的存在,只是无知;不知為自己当下还活著而感恩,这是无良!只要护身,不要催命,嘿嘿……凭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