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何迁心急,还是“威寧”真的讲求“效率”,王向东他们回来仅仅三天,那辆走私“尼桑”的手续就“补办”好了,刘帝也从何迁这里帮他表哥提走了两万五千块的“劳务费”。至于那辆“奥迪”,虽然王向东一再说手续齐全,何迁还是找交通局的“朋友”鉴定了一下,对方说没问题。
  王向东后怕地说︰“妈的万一看出问题怎麼办?”
  “问题对咱们不叫问题,叫漏洞,是漏洞就抓紧弥补啊。”何迁坦然地说︰“这哥们儿是李爱国介绍的,负责车检这块儿,跟咱关系特铁,看出毛病来肯定第一个告诉我。”
  王向东笑道︰“那我就放心了,你把后方的工作做得越瓷实,我在前线越有底啊,没有不敢要的东西啦。”
  “别给我往回带活人就成。”
  “死人你要?”
  “别说那不吉利的,做这种生意得忌口,我正準备过几天弄个财神加个菩萨呢。”
  “那叫请。”
  “请就请。”
  “咱的事也办利落了,啥时候去辛留屯?”
  “我比你急,电话已经打完了,明天就走,你準备準备,要是谈得愉快,就呆两天。”
  “你真相信能从几个老农那里取回真经来?”
  “不管怎样,咱得承认人家有比咱牛气的地方,没有经可取,沟通沟通感情也不错,不定什麼时候就能用上他们呢——他们欠我的。”
  何迁这样说的时候已经很坦然,当年在“鸿来顺”饭店偷唐国强皮包留在心里的阴影,他已经努力地让它消除到最低,既然大家一口咬定是他帮助、挽救了整个辛留屯,他自己為什麼还含糊著、怀疑著呢?
  日程既定,转天一早何迁就安排好公司的工作,带著两辆车和王向东、楚正宽上路了,随行的还有个办公室的文秘,一个新招聘来的中文系大学生,女的,叫祝小蝶。
  一路上,楚正宽开著前面的“奥迪”,嘴不闲著,好象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去过辛留屯一般,喋喋不休地介绍屯子的情况,说到老书记,他更是仰慕不禁︰“这张书记厉害啊,人大代表,中央的路子都横通,九河在他眼里算屁呀!市里请他开会他还得看看自己有没有时间有没有兴趣呢。”
  何迁笑道︰“其实那老头挺朴实的,那年请我喝酒还喝高了哪。”
  “咳!”楚正宽赞嘆道︰“那是当年,现在人家架子可大啦,就他那办公楼,门口的警卫都别著枪,二五眼人想进去休想,跟中南海似的。”
  王向东笑道︰“那你见过他几回?”
  楚正宽坦诚地说︰“一回也没见过,咱没那档次。我谈业务也轮不上找他,现在连唐国强都不怎麼接见我了,不是前几年他拎著酒瓶儿求我帮他们推销钢材的时候啦。”大家一笑,楚正宽说︰“别说我,连县里市里的一般领导去了,张书记都不见,说不跟那些要素质没素质要能力没能力的烂人瞎耽误工夫,这些当官的对他是又恨又爱呀——人家真能给税务局创成绩啊,牛逼牛得有理。”
  何迁咳嗽一声,说︰“楚经理,到了辛留屯,咱的口头语都得收敛著点儿啦。”
  “那是,公司形象啊。”
  王向东回头看看后面的车子,笑道︰“何总,那小蜜还够正啊,你亲自挑的?”
  何迁说你少来吧,“什麼叫小蜜?那叫文秘。我更看中的是她的水準,她漂亮只是赶巧了,不另加分。”
  “你出来带著她,我凤妹子不吃醋?”
  “都象你那麼没水準?”
  “咳我说你们到底準备啥时候领执照?”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乱操心的,整天為个女人的事墨墨跡跡。”
  “狗咬吕洞宾啊你!你小子是不是想玩弄我妹子的感情?看上后面那个了?”
  何迁看一眼呵呵发笑的楚正宽,正色道︰“老三你给我捏死,再胡说八道,等到了屯子里我先叫唐国强去钢厂拿电焊把你的嘴焊上。”
  扯著淡话,一晃就过了两个小时,楚正宽忽然说︰“快到了,看前面那大气球!”
  前面的天空里,果然悬著一个大热气球,再近些,已经能看清飘带上“辛留屯农工商总公司欢迎您”的大字,王向东感慨道︰“够客气啊。”
  楚正宽笑道︰“不是给咱预备的,这气球飘了两年了。”
  “人家这叫广告。”何迁说。
  渐渐地已经能看清屯子边上的工厂了,路旁不断闪过的的饭店、旅社和隆隆往来的大货车,也显示著这里的繁荣。楚正宽边开车,边不由自主地当著向导︰“看左边,这个钢铁厂后面就是居民区,一水的四层楼,面积都是一百多平米的,普通居民啊!再往里就是别墅区,八十多栋小楼儿,住的都是功臣,妈的这里就是实际,谁的贡献大就给谁别墅,有时候一个经理的年终奖金上百万!不象国营企业那麼操蛋,还得论资排辈儿,年轻人再有本事没有工龄也不管用,统统没前途,那些老棺材瓤子就是站著茅坑不拉屎也不带挪挪屁股的,谁也舍不得手里那点权利啊。你再看看人家这里……”
  何迁突然喊到︰“停。”
  “啥事儿?”楚正宽边问边把车靠在路旁,车子已经到村口了。何迁下了车,望著高高耸立的大牌楼上“辛留屯”几个字,又看看牌楼两侧威风凛凛的两只大石狮子,说︰“这个够威风,很有农民爆发户的特色,呵呵,咱叫小祝给留个影吧。”
  楚正宽无所谓地笑道︰“这算什麼,呆会儿到了里面,您还不把相机给拍爆了?”
  说著话,还是留了个影。何迁端著“大哥大”给唐国强打了个电话,通报说自己到了,正在村口。
  没过五分鐘,前面忽然一通暴烈的鞭炮和锣鼓声,紧跟著驶出一串以“奔驰”為首的轿车编队来,何迁打眼一望,,足有几十辆,能看清车标的都是高级进口车。
  王向东确定道︰“这回象是奔咱们来的吧?”
  说话间,唐国强已经从“奔驰”里下来,几乎是扑过来紧握住何迁的手,来回晃著手︰“可等到你啦!”然后冲后面的人高呼︰“乡亲们,这就是我们屯子的大恩人——何迁何总经理!”当即是一片欢呼、掌声和锣鼓鞭炮的大合奏,农民式的热情让何迁一下子有些不适应。
  唐国强又一一跟何迁的几个随从握手寒暄,然后迫不及待地招呼何迁上了他的车︰“张书记听说你来,专门推掉了两个参观团的见面会,特意留在办公室等你!”
  “无比荣幸啊。”何迁想起在车上楚正宽对老书记的介绍,说这话时几乎是有些发自真心了。
  辛留屯整个被大大小小的工厂包围了,更象一个小小的工业城,不过,进了村,她核心部位的严整规划叫何迁又是吃惊不小,高耸的宾馆、办公楼、居民区、别墅群,加上宽敞洁净绿树成荫的马路,让人恍惚来到了一个乌托邦式的样板城市。
  何迁很诧异自己以前居然没有留意到有关辛留屯的新闻,据楚正宽说,这里可是全国都有名中央都掛号的典型啊,何迁相信这只是因為自己太轻视农民的缘故,所以有关他们的消息才被简单地忽略掉。而今天,他堂而皇之地来参观、取经,也的确是包含了自己的苟且的想法︰他希望能从这里得到机会。毕竟,如果没有他当年的“恩泽”,没有那两万八千块钱,就几乎完全不会有今天產值上亿的辛留屯的存在。
  车子向前开著,何迁一边看,一边逐渐“端正”著自己的心态,使自己更象个施恩不图报的坦荡君子。
  奔驰车路过一条繁华的商业街前,何迁被街口侧立的一爿巨大的“九龙壁”吓了一跳︰不是到天子脚下了吧?
  唐国强显然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只随意地指指街口说︰“这条街叫香港街,我们全村八千多人加上一万多外来打工人员,想买什麼,这里应有尽有,回头你们参观参观就知道我没有吹牛了——好,前面就是我们集团总公司的办公楼啦,张书记也在这里办公。”
  看前侧方向,宽敞的停车场后是一栋只能用“金碧辉煌”来形容的四层办公大楼,隔著马路,对面的开放花园前立著一组“桃园结义”的石雕。何迁一时很难找到一个确切的词来概括自己的感受,脑子里除了羡慕景仰,似乎还有些混沌似的。
  下了车,才意识到刚才在村口的欢迎队伍已经散去许多,最后跟进公司“大院”的只有不足十辆轿车,估计其他那些车辆只是临时从各单位抽调过来壮门面的。
  楼口果然有两个穿制服的警卫,不过腰里好象并没有象楚正宽讲的那样“别著枪”。
  张书记的办公室在二楼,门口没有任何标示,只立著两个西装笔挺的彪形大汉。隔著几步之遥,唐国强冲他们做了个手势,其中一个大汉立刻进去通稟,何迁他们走到门口时,里面的大汉刚好开门出来,说︰“书记有请。”
  何迁本来做好了一手準备,心想这老书记一定会迎上来握紧他的手连连感慨,自己到时候就要表现得尽量有君子风范,争取给老书记留下一种今非昔比的良好印象。不料壮汉侧身站过门边后,里面并没有别的动静,不觉略略有些失落,加上一进楼就有种进了黑帮总部的感觉,何迁等几个人的气势一下收敛了许多,不自觉地谨慎规矩起来,惟恐草率不周惹主人生气或轻视。
  进了门,才发现里面是个大套间,这正对门的外间简直就是个小型花园加迷你会议室,侧墙上贴著两行鎦金大字︰没有共產党,就没有辛留屯。
  唐国强急行两步,抢在前面敲了下里面那间虚掩的门︰“书记,何总来啦。”里面恍惚应了句什麼,唐国强赶紧招呼何迁他们进去。
  何迁一进屋,立刻又惊了一下,里面居然是一间至少四十平米的大办公室,一面墙整个是个大书柜,里面摆满了书,许多书横在柜子里,或夹著书签,或打开著,整体上散乱又仿佛是刻意布置的,使他一下子联想到报刊上登载过的毛泽东的书房。
  这一切当然只是下意识用眼楮的余光看到的,因為他不能不首先注视那位本该“朴实”的“老书记”。略显瘦消的张书记一边招呼看座,一边急急地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好象正在批示什麼重要文件,又不得不先放下来应付眼前的事情。
  “张书记真忙啊。”何迁看张书记摘下了老花镜,先赞嘆起来,他奇怪自己的语调怎麼会突然带上了几分阿諛。
  “唉,一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啊。”张书记感嘆著,身子已经移出办公桌,何迁见状,赶紧站起来,预备上几分諂媚一般的笑容,一边笑一边就悔恨了︰怎麼搞的?妈的,身不由己似的!
  张书记脸上的肌肉似乎好久不曾练习过了,笑得有些古板,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的真诚︰“失敬失敬啊,小何,本来应该到村口迎接你们的。”边说边伸过手来,何迁赶紧接住,感觉著对方握力的大小给出了适当的回应。张书记看上去骨架堪称嶙峋,手却矛盾地柔软著,握手的力度微小,却不敷衍。
  张书记跟王向东等几人也一一握了手,没有寒暄,分宾主坐下,何迁刚要吹捧两句,张书记先偏头跟唐国强道︰“国强,今天你就把手头的事都放放吧,全力以赴陪陪小何,叫上办公室的小马,一起带他们走走看看,啊?”
  唐国强点头答应,张书记又对何迁道︰“小何啊,我的胃口不好,中午就不跟你们喝酒啦,下午呢,北京还要来几个教授和经济学家,我得接见接见,就让唐总陪你们吧。”
  何迁一边体谅地说“工作重要工作重要”,一边深感失落,甚至生出了几丝被羞辱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