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书记热情又冷静的态度使何迁显得被动,这和他设计好的火热场面落差太大,何迁直感到落寞、尷尬甚至恼火,他觉察到张书记似乎并不再把那两万八千块钱当个事儿。而他自己也开始感觉可笑︰难道要让人家承认对于辛留屯的发展他何迁比张书记的功劳还大吗?而且,如果人家知道了他“拾金不昧”的真相,以他对今日辛留屯的感觉,他姓何的能不能活著走回九河都没有定数了。
  面前的张书记,和五六年前到他家里致谢的农村党支部书记判若两人,叫何迁几乎是完全地不适应。一个农民,一个曾经受恩于人的农民,怎麼可以这样?至少应该继续朴实著,不说感恩戴德,也不该半冷不热叫人摸不著脉吧?妈的就是爆发户心态土财主意识——愤懣的何迁已经想早些回去了。
  直到张书记问起他的状况,他才振作了一点儿,加上唐国强在旁鼓吹,张书记终于笑著吐口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将来可能还是有合作机会的嘛。”
  何迁忙说︰“合作恐怕不敢高攀,我们其实是来向老书记取经的。”
  张书记居然有些疲惫地说︰“呵呵,又是取经,每天都有来取经的人。”言外之意,是说没看见几个人因為取了几句经也成了佛的。唐国强在旁道︰“是啊,参观团一拨接一拨,逼得我们不得不专门成立了一个接待办公室,这些人书记几乎是一律不见的。”
  “哦,那今天我们是特例啦,实在……”
  张书记一摆手︰“客套话别说了,小何,你是贵客,不可不见,不然人家要说我们辛留屯忘本了。”
  这话叫何迁舒服。他赶紧见缝插针地说︰“张书记,其实早知道你们发展起来了,可我没有成就,一直不好意思来拜访啊。”
  张书记眉头微皱,道︰“有志气啊,不过单凭这种落伍的志气,在现在的社会可有被淘汰的危机啊。”
  何迁本以為自己说了句讨好的圆滑话,不料被当头教诲了一声,于是赔笑,问︰“我是后生,您要多提携,辛留屯能在您老的领导下创造辉煌,必然有成功的秘诀……”
  “秘诀?秘诀对我们做事业的讲,其实就是常识。”张书记把软“中华”一掐,唐国强立刻又给他续上一棵,一边对何迁他们笑道︰“老书记烟不离口。”
  张书记吸口烟,继续说︰“谁来了,我都不瞒他,今天你小何来,我就更要多说。”
  何迁赶紧挺了下身子,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其实就是四个字︰智慧和勇气。”张书记说完,看看何迁,何迁倍感失望,脸上还不能掛出色来,连连点头,心里说︰妈的,看来这趟路是白跑了。
  张书记缓缓道︰“有智慧才能发现机会,有勇气才能抓住机会;智慧使你的勇敢有了方向和尺度,勇敢使你的智慧变成可见的力量。做大事业就是冒险,事业越大,风险越大,什麼事最大?当皇帝,所以当皇帝的风险也最大。歷朝歷代死于非命的皇帝将近一半,当老百姓就不会这麼恐怖,呵。”
  大家都附和著笑了一下,没有放肆的张扬。张书记微微一笑,接著说︰“皇帝是不要当了,咱说现实的。智慧不是菜市场里做鬼称的小聪明,不是奸商之奸啊,智慧是觉悟,是前瞻的能力,是博古通今和先知先觉。尤其在中国,一个企业家,一个大商人,他必须先是政治家、哲学家,更要通晓人情世故,懂得特殊环境下的游戏规则。”说到这里,他笑著扬了扬手︰“外间那两行金字看见了?那就是政治和哲学,就是世故和规则。”
  “您说‘没有共產党就没有辛留屯’那句?”
  张书记淡淡一笑,冲何迁边上的祝小蝶说︰“你是报社的?”
  祝小蝶红了脸,笑道︰“我是何总的文字秘书。”
  “那就不要总是记啊记的,回头我给你们带两本我的书走,我的话都在里面。不过——解释外面这句话的是没有啦,我们从不对外人讲的。”
  唐国强笑道︰“所以说老书记没把你们当外人,你们也不要记来记去的。”
  张书记用烟头指指脑袋︰“记没有用,要靠悟。”说完,张书记刚刚高涨起来的情绪似乎又有些回落,他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转而说︰“呆会儿你们参观的时候可以注意一下,我们这里不悬掛任何人的画像,也不请任何人题词,我们不搞个人崇拜,不把权威当祖宗供著,我们只相信共產党,感谢共產党。一朝天子一朝臣,在新中国就不一样了,个人可以犯错误,可以牵连祸害许多跟屁虫,可党不会犯错误,你说是不是?”
  何迁听得有些迷糊,似懂非懂,当时并没有时间细揣摩,只好先点头道︰“张书记的经验,不是我一下就能吸收的,我回去得好好消化,万一能有解悟,一定受益终生啊。”
  王向东按耐不住插话道︰“张书记真高明啊,我一下就服了,现在是共產党的天下,谁当了头儿,谁犯了错,都是他个人的,党不跟他背这个黑锅,所以啊,吊哪棵歪脖子树上都不保险,就跟著党走,谁也不能打倒你,高!”
  张书记侧身转著脖子看了眼王向东,笑道︰“这是你的个人解释,虽然不严密,不过也挺有特色的嘛。”
  何迁忙借机介绍道︰“这是我们的王副总经理,说起来他还是您的老乡呢。”
  “哦?”
  “我家老爷子就是从丰收乡进城的。”
  何迁补充道︰“王总的大姐当年插队就是来的咱辛留屯。”
  张书记眼楮亮了一下,又平静下去说︰“可惜那些知青都走啦,没一个看得上这块盐碱地的,当年这里穷苦到什麼程度?外面的人都说︰寧当饿死鬼儿,有女不嫁辛留屯。那些知青也是苦啊,到了这麼穷的一个地方,想偷只鸡都不好找,呵呵。”
  王向东笑道︰“我大姐是回去了,她没眼光。老书记,要是我现在想来您这里再插回队,您要不?”
  张书记突然爽朗地笑了两声,唐国强略略有些吃惊的样子︰估计很久没见过老书记这样红口白牙地大笑了吧。定定神,唐国强随意搭訕道︰“王总的大姐叫什麼名字?看我还能记得不?”
  “王慕清。”
  “王慕清?!”
  王向东有些诧异地问︰“唐总还记得?”
  “记得,记得。”
  看著唐国强深感意外的表情,张书记又笑道︰“当年有几个叫王慕清的?”
  “独一无二。”
  张书记忽然又是哈哈连笑几声,精神上来了,把烟一掐道︰“有意思,有意思,好多年没觉得这麼有意思啦。”一时间好象整个人都变了,何迁马上捕捉到了记忆里拿个老农的淳朴形象。
  王向东赶紧又递过一支烟去,张书记点上了,晃了下脑袋说︰“相请不如巧遇,咱老家有句话,叫三十晚上吃饺子,说起来没外人,哈哈。”
  “哎,哎。”王向东只有点头的份,一时也弄不清这老书记忽云忽雨的闹得是啥情绪。
  其实他怎麼能料到——眼前这个唐国强,正是他大姐当年插队时爱得“胶著”的对象呢?等张书记三言两语点开了,一屋人都是振奋。王向东更是意外,呵呵笑著连玩笑都想不起怎麼开了。
  张书记兴致一高昂,办公室里的气氛马上热烈了一会儿,。张书记拍拍何迁的手臂,问︰“小何,你对自己的公司有啥想法?”
  “想法?您是说前景吗?”
  “对,是当个生计来做,还是要干事业?”
  “当然干事业。”
  “要干多大?”
  “不怕大。”
  张书记又是笑︰“好,好啊,有什麼困难要我帮助吗?”
  何迁没想到他问得这麼直接,一时还真想不起有什麼具体的困难能求他,只好笑道︰“困难总是有,不过,我们都会尽力克服。只要以后能有机会跟辛留屯做一些贸易上的合作,我就很知足啦。”
  “你们只做贸易?”
  “对,以后可能还要涉猎其他领域,现在还只是刚刚起步。”
  “国内做贸易做得最漂亮的是谁?”张书记看一眼何迁,自顾说道︰“一个四川人,牟其中。”
  何迁景仰道︰“知道,知道他的事跡,最厉害的是用五百车皮积压商品从俄罗斯换了四架飞机回来,赚了差点两千万,美金啊!我还知道他的一句名言︰世界上没有办不到的事,只有想不到的事。”
  张书记点了下头,说︰“这个人我接触过几次,很有头脑,他曾提出一个99度加1度的理论,说几十年的计划经济使很多资產由于体制问题大量闲置,在计划经济下烧了很多水,但都烧到99度就不烧了,老牟说自己就是要把它加1度,把水烧开,但具体怎麼加这1度,他并没有找到答案。”
  看著张书记有些自得的笑容,何迁试探道︰“那麼以您的高见呢?”
  张书记看看自己的手掌,玩味般地翻覆了两下,摇头道︰“老牟是个浪漫又肯实干的天才,他的梦想就是建立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可他缺乏一种关键的东西——在中国要成就商业的成功,光有思想有理论当然不够,再加上实施的勇气也还不够。其实老牟自己也是那一壶烧到99度的水,他不突破他自己,他就永远烧不开。”
  张书记停了一下,看看唐国强跟何迁,继续说︰“这个话我在内部会议上谈过,我说老牟早晚要翻船,不信你们往后看。老牟光盯紧国家这壶半开水了,却没有反观自己,他自身缺的那一度是什麼?就是中国人特有的一种智慧,叫做世故,世故是比哲学更大的智慧,可老牟把它看成了垃圾,他忘记了自己是在什麼地方折腾,入乡要随俗,入巷先看弯儿,麻将是国粹,可各地还有各地的规矩呢,不遵守游戏规则是早晚要吃亏的,玩得越大风险系数越高。”
  看到何迁连连点头,张书记突然愤怒起来︰“狗屁规则!在中国你要干事,就得先搞腐败,不腐败就不给你路走,想当初我们刚起家的时候看了那些狗官多少脸子屁股?哼,什麼叫规则?规则都是强者定律,现在那些狗人看我发达了,反过来巴结我,屁!不要说他们,就是九河的市长来了,我没闲心也不搭理他,他能把我怎样?”
  王向东说︰“痛快!”
  张书记无奈地一笑︰“可该给他们脸的时候还是要给啊,这就是‘世故’,不然我不也成了那壶烧不开的了?”
  几个人一笑的工夫,进来一个年轻小伙子,附在张书记耳朵边说了句什麼,张书记皱起眉道︰“你安排辆车,先把他们接到宾馆吧。”然后对唐国强说︰“北京的教授来了,一帮吃货。”
  唐国强看看几位客人,问︰“书记,您是不是要去招呼一声?”
  “呆会儿吧,我对知识分子还是尊重的,不过太多的知识分子来了就讲屁话,我不爱听。”说完,转向何迁,笑道︰“屯子富了,我的身体也坏了,吃什麼都不香,看什麼都无趣,只有进了办公室才有精神。屯子去年的產值是一个亿,今年还不到年中,就有快两个亿啦,我就看著这些高兴,不过这距离我的目标还有很远。就是这样个环境,每天我自己的生活却很简朴,吃的跟周总理那麼简单,山珍海味叫我看了还反胃哪,哈!可是,现在外面都说我这里是农民帝国,随便他们怎麼叫吧,嫉妒也是人之常情,被人嫉妒是需要资本的,对吧?”
  何迁点头道︰“真是不虚此行,我回去后要把您的话好好琢磨琢磨,不干出点模样来都对不起您了。”张书记笑笑,又拍一下何迁的手臂,嘱咐道︰“用人很关键啊,光说不做的一定不能用,光做不说的一定要会用,能说能干的一定要重用、慎用。”
  唐国强笑道︰“书记教导我们了,平时有来找工作的,只问他一句话︰你能干什麼?有能力就有岗位,有贡献就有奖励。真是能人,我们甚至可以為他单戳一摊儿任他发展。书记有话,叫做‘不怕干事的,就怕说事的’,凭借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在辛留屯是没有立足之地的。”
  何迁连连点头,张书记看看表,说︰“国强,一会儿你带小何他们去吃饭吧,下午做什麼,看大家的兴趣,可以随便转转,也可以介绍几个贸易部给他们认识嘛,大家都是做生意,也许可以合作互补。”
  何迁不傻,听出张书记要送客了,也就不再赖皮,抢先起身告辞,感谢张书记一番教诲。张书记握著何迁的手笑道︰“只是随便聊聊。好长时间没这麼跟人聊天啦,不错。以后你就把这里当个家吧,生意上有什麼困难,缺资金、少关系,有过不去的坎儿就言一声。”
  何迁脱口说道︰“老爷子我就等您这句话呢!”王向东一惊,真担心他象当年一样顺势认个干爹,那今天这个眼可就现大啦。
  /
  下楼前,唐国强招呼办公室的人拿了两本白皮书送给何迁,是“张作瑞书记讲话匯编”一、二卷,何迁想不屑又觉得没有资格,想崇拜又发现自己还没放下自尊,只好感情復杂地接过来交给文秘祝小蝶收好。
  出了办公大楼,何迁只觉得浑身舒畅了一下,开口笑道︰“你们几个紧张不?”
  王向东等人也笑,楚正宽更是懊丧道︰“从头到尾,张书记没拿正眼看我,我也没说过一句整话,真没这麼窝囊过。”
  唐国强略有歉意地笑道︰“这就委屈几位了,其实说句不尊敬的话,我们书记多少也有些职业病,刚才他那一笑我都多少年没见了,还挺别扭。书记说了,我们不刮个人崇拜的歪风,可不能没有绝对领导的尊严,农村嘛,本来就是一盘散沙,不树立个权威怎麼服眾?其实这最大的权威还是钱,大伙真看著书记叫他们过上好日子啦——跟你们说实话,咱这里敢反书记的不是没有,可最后都给逐出屯子了,外面告著状呢,切,到哪告去呀?别说轰谁走人了,就是灭了全家,也是神鬼不惊——不过书记绝对不会那麼不顾乡亲面子,办公楼前那三结义的雕塑可不是瞎立的,村里的人谁出了什麼事,书记那真是当自己家事办啊,老百姓不服不行。”
  “那怎麼还有造反的?”
  王向东替答道︰“林子大了什麼鸟没有?刁民嘛!”
  唐国强回望一眼大楼,说︰“那是有人要抢书记的胜利果实,要扳倒辛留屯的改革红旗——这是书记的原话。书里面有一篇《反马家军论》,说的就是这个问题。”
  何迁笑道︰“我一直不明白,张书记干嘛不叫董事长?”
  “党领导一切嘛。”
  何迁恍然大悟般地笑起来,然后凑近了说︰“我看外面说的没错,你们这里还就有农民帝国的影子。”
  “可老百姓愿意啊,同样是受统治,你是想一边被统治一边吃海货,还是一边被统治一边啃树皮?”
  何迁没有回答,看看左右道︰“看了麼,这就是管理的重要性。”
  王向东笑道︰“你这一趟就学了这个?”
  “否!是张书记说的那四个字︰智慧,勇气。以前啊,我还真是这麼走的,不过没形成理论,看来以后得好好研究研究了,这老书记不是个凡人啊。”
  上了车,唐国强说︰“何老弟,咱先去吃饭,下午你想怎麼过?转转,加深加深印象?”
  “不转了,你带我的两个经理跟你们的贸易公司连连亲吧。尤其是王经理,你更要多关照啊,哈!差点我也跟著他叫上你姐夫啦。”
  唐国强笑一下,从后视镜里看看后面跟上来的两辆车,似乎不经意地问︰“王经理的大姐还好吧。”
  “不错,现在也是官太太了。”
  “哦,那就好。”唐国强轻微地点了下头,把奔驰轿车开进“九龙壁”斜对面的一家大酒楼的停车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