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九河,王向东没有跟何迁提起吕中平原来是他旧相识的奇事,只谈了事情的结果,何迁也是大受鼓舞,当即表示要下大力度把北方的市场做起来,细节问题还得容他认真考虑,总之大方向是坚决定下了。
  两个人谈得愉快,各自都是豪情满怀,刚聊完这段儿,周胖子就跑了上来,打了招呼,王向东问︰“骗得咋样了?”
  周胖子不悦道︰“怎麼说话呢?还叫人过日子不?”
  何迁笑问︰“周主任,有何贵干?”
  “大家都是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晚上有个河南的建筑商来谈判,大客户,再跟你借辆好车拽拽。”
  王向东先笑道︰“河南可是有名的骗子省,小心你再叫鹰给啄了眼。”
  “哥哥我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最多骗我一感情走,感情在哥哥这里算鸟算蛋?”
  何迁犹豫著笑道︰“我这里只有一辆尼桑了,人家后天就来提。”
  “我就用一个晚上,再加上我手里的奥迪,足够唬人了。”
  “哼,其实我是怕你有去无回。”
  胖子笑道︰“以小人心度君子腹了吧?不行我还给你押金,十万够吧?”
  “你要这麼爽快,我也没啥不好意思,跟你就得玩实在的,钱到提车,就在楼下。”
  周胖子说何迁你够没劲的,对哥哥都这麼大戒心。何迁笑道︰“这叫一路宾朋一路宴席,见人说人话,遇鬼使鬼招啊,您是大侠,我陪您玩不起,不动小人的法子不成啊。”
  周胖子说没问题,许你跟我小人,只许我跟你君子,谁叫你是我弟弟呢?何迁赶紧说我不是您弟弟,我是您徒弟。
  王向东也笑道︰“周哥你这次玩得也差不离了,再捞几笔是不是该撤了?”
  周胖子说︰“快了。”
  “我就纳闷了,世界上咋那麼多傻子就都叫你赶上了呢?”
  周胖子说不是我运气好,是我胆子大,大得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力和理解力,不用转弯,直接就上鉤了。
  “操,要是有一个疑惑点儿的,往市里打个电话不就把你揭穿了?你还玩鸡巴玩?上监狱里玩大铁锹去吧。”
  “呵呵,还用打电话?这里离市委也不远,走路都累不著,可他们就不去问!我有啥办法?哈!兄弟你知道吗?这叫灯下黑,越危险的地方越他妈安全啊,我要在市委大院对门弄一摊子更没人怀疑你信不?”
  王向东说我信,信你妈个脑袋!
  周胖子跟何迁一起大笑,周胖子说︰“不跟你们扯臊了,车的事就这麼定了。”
  王向东说你先等等吧,我先开著去串个门儿,回来直接给你送钥匙去。何迁捉没有我电话不能给他钥匙。周胖子不屑地说︰不就是押金嘛,我这就给你拿去,哥哥现在就不缺银两。
  周胖子真的扭头走了,王向东笑道︰“这孙子是他妈邪门,他咋没弄个翻盖中南海的批文来呢?”
  何迁冷笑道︰“他这一辈子恐怕也就再玩这一回了,成败在此一举,他是大赌,咱是长赌,个玩个的刺激。”
  王向东谨慎地提醒道︰“兄弟,越到节骨眼上你越得小心他啊,别最后惹你一身骚,这孙子可是大鸡巴一根筋的,他硬起来不认亲啊。”
  “哼,我早想好退路了,掉不进坑里去——对了,你要去哪串门儿?”
  “朋友托我办点事儿,你不认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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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向东离开公司,开车直接去了滨江道,找到林虎原来的水果摊,林虎的叔叔还在那里看摊儿,摊子还是老样子,几年来没有什麼进步。
  “林伯,还认识我吗?”
  “……恩,老三吧。你是这里的名人儿,能忘?”
  王向东笑起来,林虎的叔叔看看他溜在路边的进口车,疑惑又羡慕地说︰“发财了?”
  “小打小闹。”王向东递上棵烟,小声问︰“跟您老打听个事儿——林虎的父母现在咋样?”
  “林虎?”老头儿的神色变了一下,有些恼恼地说︰“亏你还记得这个混帐东西!他早把他老子气咯屁啦!剩个老娘也是半死不活,还得拖累我一家子照顾著。”
  王向东笑了笑︰看来林虎这王八蛋确实是一直没跟家里联系过,真有板劲啊。
  林虎的叔叔看他那样奇怪地笑著,就问︰“老三,你咋想起他来了?”
  王向东一脸诚恳地说︰“唉,以前我跟虎子关系不错,他的娘就跟我自己娘一样,可这麼多年了,我也没时间看看老奶子——头几年我跟瞎四儿出那挡子事估计您也听说了,嘛事都给耽误啦。”
  “咳,能没听说嘛,你小子也是吃了炸药的主儿,在里面没少后悔吧?”
  “能不后悔?不过也挺解气的,呵呵。”
  林虎的叔叔嘆气道︰“知道吗?听说那个瞎四儿也是没好命,打你扎了她一刀以后就开始走背字儿,先是叫小白脸给骗了——操,你说这男人也是够戧,愣想得起来吃这行饭——回头呢,瞎子这生意就没抬起过头来,一直那麼半死不活地硬撑著,据说前几天又叫工商的给狠罚了一笔,快吐血了,这娘们还抗法,打人家大沿帽儿,给治安拘留啦。”
  “呵呵,為了嘛?”
  “卖假货啊。你说这条街谁不卖假货,不卖假的能赚钱吗?甭问,準是叫人给点了唄,这娘们儿在滨江道也是不得人。”
  “他不是挺有后台的吗?”
  “此一时彼一时,人不都是这德行吗?以前捧著她那些痞子,一看他没啥油水了,谁还往她跟前靠?那些啊,都是假流氓,现实著哪,没腥可沾还惹一身骚的事儿谁肯干?甭说人家瞎子,就说我们家吧——虎子那倒霉玩意没出事的时候,整天是宾客迎门,现在倒好,虎子老爹没的时候,都没有一个人抄把手,什麼鸡巴朋友?我算看透了,以后谁跟你拍胸脯老三你都甭信那个,都他妈是假流氓,有豆儿吃豆儿,没豆儿砸锅,树倒猢猻散啊。人就跟自己好就成,别人都是王八蛋!”
  王向东笑起来,说您老深刻——现在虎子他老娘住在您家?
  “我家里哪有地界儿呀?她自己住呢,有好吃好喝的我就叫孙子给她送一碗去,老三你说我这当小叔子当的也够意思了吧?”
  “够了,绝对够意思。”王向东看一眼面前的水果摊,暗骂道︰“你他妈在黄金地段白落个摊子还不知足?”
  林虎的叔叔先招呼完一位客人,看王向东还在那里晃悠,就问︰“老三,你找我有正经事咋著?”
  “当然,我不是想去看看虎子的老娘吗?”
  “喝,你还真去?”
  “瞧您说的!我大老远开车来一趟就為玩个虚?我图什麼啊?”
  林老头连说够爷们儿,当场给他写了地址,又拣了一小兜水果︰“这个给我老嫂子带上,也甭说是我给的啦。”
  王向东揣好地址,也不说话,笑眯眯接了水果,当场拎了拎分量,说︰“您也挺够意思的。”
  林老头无奈地慷慨著︰“咳,有啥办法呢?不冲谁还得冲我大哥呢。”
  离开滨江道,王向东又卖了两大兜子营养品,载在车上,三转两转,终于在一个小胡同里找到了林虎老娘栖身的地方,王向东一看就咧嘴了——这也是人住的地方?
  轻轻一推,单薄的銹铁叶子门就开了,伴著颤巍巍的响动。王向东走进去,脚下是磕磕绊绊的砖墁地,喊一声︰“有人吗?”一边继续向里走。
  外屋门一响,出来个拄著木棍儿的老太婆,形容枯槁,含糊地问道︰“谁呀?是三儿吗?”
  王向东紧吃了一惊,心想真是奇啦,这老太婆怎麼会知道我?
  赶紧迎上去,笑道︰“老娘,您还好吧?”
  老太婆狠劲儿挤咕了两下眼,茫然地笑道︰“哦,不是三儿呀,我以為是三儿呢,唉,眼快瞎啦,呵呵。”
  王向东扶著老太婆进了屋,里面简陋著,却不太腌咂,规整得也算有条理。老太婆摸索著坐下,又招呼老三坐,王向东看看左右,拉了把破凳子坐下,顺手把水果放在边上,也没提林虎叔叔的事儿,只说︰“老娘,早想来看您,没时间。”
  “好啊,好。您是哪位啊?我这记性!耳朵也背。”
  “呵,老娘您没见过我,我也叫三儿!虎子的朋友!”
  “谁?虎子?!”老太婆的身子一下向他载过来许多,支起耳朵急道︰“你见著虎子了?”
  “没有!老朋友啦!我替他尽尽孝心!”
  老太婆挤咕著眼,嘴里念叨著什麼,王向东也听不太清,其实他也不是特别关心那些内容。他只是暗暗感慨著,面前的一切跟林虎那个王八蛋的生活相比真是一桌山珍一摊屎啊,不平之外,顿生惻隐之心。
  老太婆叨咕够了,才抹把干枯打眼楮,道︰“唉,眼泪都哭不出来啦。”
  王向东楱近些,大声说︰“老娘您放心,以后我就是您儿!您现在过的咋样啊?”
  “好人啊,好人。”老太婆努力地眯著眼,似乎要把王向东看个清楚记在心里,然后感慨道︰“叫三儿的都是好人啊。”
  “那个三儿是谁?”
  老太婆指指外面︰“隔壁家的孩子,心眼好著哪,没人家照顾著,我早见了八回阎王爷啦。”
  “虎子他叔叔不管您?”
  “别提他!”老太婆顿了顿木棍儿,气哼哼地说︰“虎子他爹就是让他气死的!唉,我也是上辈子没做好事,遭报应啊。”
  “咋回事呀?”
  “虎子走之前啊,手里攒了点钱,準备娶媳妇用的,结果都叫他给糊弄走了,虎子爹身体不好,摊子也只能叫他那个奸弟弟管著,他弟弟说得好︰大哥大嫂你们放心,虎子要不回来,将来你们养老的事就冲我说啦!结果呢,虎子爸病重用钱,他一个蹦子儿也不掏,还说什麼兄弟早分家另过了,个人得算计个人日子啦。”
  “真他妈混帐!”王向东是真的愤怒了。
  正跟老太太聊著,外面有人喊︰“大娘!”
  老太太一激灵,挺了下腰说︰“三儿来了。”
  王向东站起来,一转身,外面的脚步声已经踏进来,正脸看见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二十四五的样子。
  “呦,来亲戚了?”
  王向东笑道︰“你就是三儿啊?刚听老娘念叨了,好人!”顺手递烟,汉子憨厚地笑著接了,说︰“还是牌子呢,呵呵。”
  林虎的老娘赶紧给两个介绍了,两个“三儿”都笑,互相握手。王向东说︰“行,你给老三挣气,我以前一哥们儿也是三儿,那家伙就说逢三必坏,结果他叫共產党给凿了。”
  隔壁的三儿坐下说︰“我跟大娘是老邻居了,虎子哥在的时候我还小,人家没少帮我们忙,我爹马打小就教育我要知恩图报。”
  “够义气,我喜欢——兄弟你在哪发财?”
  “呵呵,发啥财呀?能吃上热乎饭就烧高香了。我爹妈都下岗了,我压根就没混过班儿上,我们一家三口子就靠胡同口那个小卖部活著呢。我跟大娘这里也没啥大忙可帮,也就是有顺口的饭给端过来,没事儿过来坐坐,顺手的活儿帮著干一下而已,都是穷人,能帮什麼大事?”
  王向东看出这个小伙子是个憨厚人,眉眼之间没有邪气奸气,真是难得。一问,小伙子也姓林,叫林家胜,不过跟林虎不沾亲戚。林家胜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上面是俩姐姐,我爸妈拼命想要个儿子,等我一出来,他们终于胜利了,所以就给起了这麼个名字。”
  王向东笑道︰“兄弟,你将来肯定能叫你们林家大胜利!”
  “胜利啥呀?能混上个媳妇,吃上碗饭就知足了。我这要本事没本事,要学歷没学歷的,在这年代还有个胜利?”
  “哥哥这话给你放这里了,不信你就等著瞧,早晚得胜利——好人有好报你信不?”
  林家胜憨厚地一笑︰“那我信。”
  “信就行,信就灵。”王向东拍了下林家胜的肩膀,站起来说︰“老娘!我先走啦!有时间再来看您!”
  老太太和林家胜都起来,要送。王向东拦住,当场掏出事先备好的一千块钱︰“老娘!这个给您零花儿!”
  老太太下住了似的赶紧往后塞,王向东大声说︰“您甭客气,跟儿子客气什麼?您就当是虎子跟您的!行不?”不容分说地转身先走。
  刚出铁叶子门,林家胜就追出来,手里攥著钱︰“三哥,大娘叫我给你。”
  王向东翻脸道︰“你咋这麼实在?!孝敬老人不应该吗?大娘要不收,你先装起来,零碎给大娘买些好吃的好喝的,三哥信得过你,你是咱好哥们儿!”
  林家胜一直攥著钱跟到胡同外,顺手指了指旁边的小卖部︰“这个就是我家的。”
  “好好干吧,辉煌的明天就要来了。”王向东笑著拉开车门,一脚踏进去说︰“有一天你要开上这个,就知道三哥不是瞎白话了。”
  林家胜兴奋又尷尬地笑道︰“我下辈子也混不上轿车啊。”
  王向东坐好,开啟车窗说︰“弟弟好好混吧,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挥下手,开车走了。
  林家胜握著一把钱,怔怔地目送著王向东的轿车混入车流,晃了下脑袋,钻进了自己的绿铁皮小卖部。